《芜仙》商遥

27、悄悄问圣僧[五]

　　正午是阳光最强烈的时候，粗圆柱的投影在地上也十分矮胖。芜仙清了清嗓子，让映碧在庭中不远处的大树下候着，她提着裙边踏了进去。

　　“明空小师父？”

　　但见那光亮的后脑勺纹丝不动。

　　芜仙不气馁。

　　她自己也知道，修行之人，最讲究天人合一，专心致志，明空自然是个认认真真、勤勤恳恳的好和尚。

　　“明空小师父？”

　　他不理不睬，并不意味着她就此放弃。

　　芜仙走了进来，就直立在他跪坐的蒲团旁边。

　　已经霜降时节好几日了，这几天天气却格外反常，早晚有秋意，中午仍有夏日炎炎的太阳。

　　明空紧紧挨着双眼，感觉到身边有人影遮挡。他屏息，一丝女儿幽香蹿进了他的鼻腔里。

　　“明……”
　　“女施主。”他叹了口气。

　　芜仙这一声还没叫出声，就被他打断了。她赔罪似的笑了笑，蹲下来与他平时：“我姓江，叫江瑶之，才不是满大街的都能称呼女施主。”

　　总算是，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了。

　　明空想了想她的名字，无可奈何：“……江姑娘，你还未下山去，还有何事？”

　　他刚刚默背了三遍金刚经，正背到经典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思绪拥堵之处就将要疏浚贯通之时，那清澈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还未谢你的恩情。”芜仙挪了挪绣鞋，正好自动到他面前，“实不相瞒，那枚耳坠是母亲的遗物，遗失之后，小女子懊悔万分，几欲倒绝，母亲留下的最后物件都保存不好，实在不孝……”

　　她轻轻掩了下脸。

　　明空感受到女子说话时，扑过来的热气。他沉心，静静听完了她的话。

　　明空说：“举手之劳罢了，何足挂齿。江姑娘言重。”

　　芜仙还没想好措辞。

　　明空：“道谢就不必了，倘若姑娘没有他事……”说到这儿，他稍微停了下。

　　“若没有他事，小僧恳请静修打坐。”意思就是，请她离开了。

　　明空心乱，他对这位江小姐当真又敬又怕。爱恨痴嗔贪畏怖，皆是虚妄。

　　可这位姑娘一出现，她问的问题当真把他难住了。明知道畏惧不为上策，他心中止不住得忐忑。

　　大概是自己修行不到深处，抑或是深深陷入她的问题里。

　　明空喉结再度滚了滚，默念几句梵语，继续背诵金刚经，眉头轻锁，薄唇微抿，看似波澜不惊，泰然自若。

　　芜仙抬眼看门外。她耽搁不起时间，咬了咬牙。

　　她看着他认真一丝不苟的脸庞，干着急也没用，后来，灵光一闪：“有事，怎么没事了？”

　　明空睁眼，坦诚道：“江姑娘，昨日之问题，小僧还未参透，不能为你答疑解惑。”

　　要问的事情居然被他猜中了？

　　“我……我……”

　　他再度睁开眼睛，轻轻扫了一眼她，以示歉意，真诚干净。

　　“我……”芜仙吞吐。后有些负气地站了起来，“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了！”

　　阿弥陀佛。

　　师父说女人是看不得，想不得的修行之中的魑魅魍魉、洪水猛兽。

　　这位女施主终于走了。

　　走出大殿时，映碧连忙撑住伞来给二小姐遮阴，秋老虎的阳光如此毒辣，着实晒不得金枝玉叶的小姐。

　　但见二小姐神色不满，像生闷气。刚刚进去的时候她还好好的，甚至有些欣喜愉悦，如今眉毛都垂了下来。

　　“二小姐……”映碧跟着芜仙，她走得太快，映碧只是个小丫头，一时有些跟不上。

　　“小姐，我们何时下山？”
　　芜仙凶巴巴地反诘：“谁说要下山了？”

　　芜仙生闷气是真的。她自己都不知道气什么。是生气明空对她冷冷清清的态度吗？

　　曾经赤牙对她那样得黏，对她那样温柔体贴，百依百顺。这个和尚，怎么不知好歹，我都如此放下身段了，他竟还这么冷淡！

　　明空……

　　明空？

　　芜仙突然顿悟，他早已经不是上一世的人了，他现在是一个和尚，一个浸淫佛法，徜徉其中十几年的出家人，怎么可能与上一世生长在山间的妖怪一样？

　　上一世，赤牙肯不顾一切地为她，体贴她；现如今不正是她还这份情的时候？

　　芜仙恍然大悟，觉得冥冥之中，这正是因果轮回。她那些小愤恨瞬间烟消云散。而她刚打算回头，厚着脸皮再去找他，这时突然撞钟的声音响起，原来中午休息时间结束了。

　　“二小姐，二小姐……”映碧快步跟，差点没摔着。二小姐又是将什么东西落在大殿？

　　芜仙跑到门口了，脚步突然一停。不对，我该问些什么呢？还是想好之后再去找他，省得尴尬突兀吧。

　　但见大殿中央盘腿跪着的青年僧人缓缓站了起来，掸落一身的灰尘，对佛祖至诚一鞠，侧身要离开了。

　　哎，明空！别走啊！

　　芜仙还没出声，就被喊住了。

　　“二小姐，二小姐快下山吧，老祖宗找你回去！”

　　留在山下的护院趁脚力好，徒步奔上来给她带来消息，并且请她速速回金陵城去。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护院扶着石柱子：“姑……姑爷，姑爷来找二小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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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质，前准姑爷，亲自到江府去赔罪道歉一时糊涂，再次回江府提亲了。

　　芜仙二话没说，掉头下山回金陵城内，派人跟江瑾之捎句话，说她老太君找她，先回去了。

　　坐在马车上，她搅手绢，坐立难安。

　　手腕强硬、明辨是非的老太君也真是老糊涂了，被那秦质的三两句花言巧语骗了，起初还给他脸色，不依不饶，最后还是被他诚恳的道歉打动，松口答应了亲事。

　　“老太君怎么就……怎么就答应了？”芜仙牙齿一咬。

　　秦质是个能言善辩、满腹经纶的人，缺点也十分明显了，标准的士大夫主义深入骨髓，甚至有些偏激扭曲。好面子，独行专断，在乎别人的眼光，爱慕富贵名声。

　　他搁在老太君面前好一阵哭诉，退亲都是他母亲的注意，与己无关，左思右想曾经与江瑶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绝不能因她生病体弱毁亲。

　　芜仙回到江府已近黄昏，暮色正浓。天黑之后，秋意浓重，寒气逼人，她来不及回去更衣洗漱，就直接跑去了老太君房里。

　　“瑶之，你来了。”江老太君坐在楠木圈椅上，冲她慈祥一笑，招了招手，“快来给祖母瞧瞧，两日不在府里，祖母想得紧。”

　　芜仙吸了吸鼻子，走到暖阁里才感觉到入夜后冻人。

　　“祖母……”

　　丫鬟给芜仙上茶取暖，她克制着自己情绪，却止不住急着喝茶，口中烫了一下，立刻吐了出来。

　　芜仙拿出手帕擦嘴。

　　“怎么毛毛躁躁的？听了消息，开心了？”老太君微微一笑。

　　江老太君距少女时代已经太遥远，也懒得去猜测少女心事。其实很多时候长辈考虑的是相不相衬，门当户对否，风不风光。

　　“你这样毛躁，如何嫁到夫家去？”她打趣。

　　芜仙沉默不语。半晌，把茶盏搁下，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老太君枯瘦的手按了按圈椅的扶手，差点起身，但仍维持住后院之主的气度安坐如山：“瑶之，你这是做什么？”

　　“回祖母的话，孙女不想嫁给秦质。”

　　“你你……”

　　“回祖母的话，孙女自幼与秦质不亲不热，全凭江秦江家故交，才有了一星半点的交际。孙女不自视颇高，觉得秦公子配不上自己，着实两情不相悦，且秦公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富有才情的才女与才子相配，孙女不过……”

　　“够了，”老太君拍了拍椅子把，“你是江府的二小姐，你不配他，谁般配？如今你已近二十，又遭退婚之事，如此下去，谁肯娶你？”

　　江老太君此言不假。

　　两二小姐在金陵城算不上讨人喜欢的世家小姐。忧郁寡言，沉闷无趣，空生得一副明艳的皮相，而红颜易老，容貌上比她略差而性格讨喜的小姐多的是，当真没什么人想讨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为妻。

　　若不是有个从小定的娃娃亲，江府定要为江瑶之的婚事操碎了心。前些日子秦家退亲，又给她名声上抹黑，再加上年岁渐大，后起的世家小姐们长大了，谁还记得这号冷美人呢？

　　芜仙一言不发，静静地跪着。

　　老太君咳嗽了两声：“瑶之，祖母当你是胡言乱语了。”

　　芜仙一动不动：“孙女不想嫁秦质。”

　　“你你……你胡言乱语什么？”

　　“孙女不想嫁秦质。”

　　“瑶之！”

　　“孙女……”

　　啪得一声，老太君气得枯瘦颤抖，如骤风吹过的树梢，挥在她脸上。

　　一气之下打了江瑶之，老太君收回手时迟疑了一下，吞了两口口水。

　　芜仙被甩得半歪在地上，手指撑住柔软的地毯，指甲扣着毯子。

　　倘若她潇潇洒洒忘却前尘往事，她兴许会嫁给别人；如今轮回重逢，她又怎么甘心？

　　“孙女，不愿意嫁。”

　　老太君本等着服软，心想孙女不会拂了自己的面子，没想到等到的还是这句话。她气的浑身发抖。瑶之从小没了娘亲，婚姻大事除了她，还有谁关怀她，操心她？

　　“好，今日起，你回闺房好好想想去，没想明白，就别来给我请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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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转折出现再次回山上见明空小哥哥。么么哒，求评论求鼓励~让商锅亲亲，知道小天使不止是收藏数中的一个数据而已~(: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