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途缈漫》浊玉有瑜

19、始画皮

　　我本生于山林之间，一具枯骨行走于林荫道，饮清泉，食灵气，与山间鸟兽逗乐。我以为我与他们一样，都是禽兽，可它们却都说我不是，我是妖，还是一种特殊的妖。

　　我是妖？可觉得我与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啊！我们皆以天为盖，以地为床，躲着一种叫做人类的生物。只不过它们要躲是因为人类会抓它们回去烹煮奴役，我躲只是因为讨厌他们发出的可怕声波。

　　直到那一天，一个“人”把我带去了另一座山，那里有许许多多似人非人的“人”，还有许多和她一样，只剩白花花一片的骨架。它们告诉我，我是画皮，是骨妖，是一种特殊的人。

　　山中住的，都是些未成人的画皮，和几位看管者。她们给我取名叫雨霏，说是来自诗经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莫名得很美。

　　带我回来的，是于归大人。她告诉我了许多东西，告诉了我画皮的历史。她说，画皮本是人，是死去的人，一个女孩。人死后不甘，会化为厉鬼，会化为骨妖，而她成了画皮一族的始祖。她不甘，她怨恨，她本是云家最受宠的小公主，没有烦恼地在父母的庇护下成长。她知道自己长得不算好看，可母亲说过，比外表重要的是心灵，她会琴棋书画，她懂得勤俭持家，她懂得尊重，懂得关怀……尽管她没有惊人的容貌，可外头提起云家大小姐，那一个不称赞一句德才兼备？

　　她本该就这样愉快的过过一生，可她没有，错就错在她不该爱上那个人。那年元宵，银树火花，只看前面一人蓦然回首，一见倾心。未曾相逢先一笑，初会便以许平生。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那么的巧妙，二月二踏春，二见钟情。她也知道了他的名字，亦知道了他的家世。自己的意愿父母知道，他的父母亦是对她赞不绝口，就这么理所应当，来年开春，十里红妆。

　　凤冠霞帔，她看着那盖头缓缓的遮盖住了镜中的自己，三分不舍，七分欣喜，过了今天她便是他的妻，自此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只是她不知道未来，他想牵着与其偕老的那个人的手，不是她。

　　他们相伴了两年，终抵不过那风华绝代的美人一支绿腰舞。绿腰的节奏由慢到快，舞姿轻盈柔媚，一曲舞，便俘获了无数人的心。

　　尽管只是一顶小轿，却将他的心牢牢的攥在了手里。对着那张圣洁精致的脸，谁能想到她会做什么坏事呢？就算她对她抱有敌意，也不曾想过她会有一颗恶毒的心。

　　就这样，不仅是丈夫，公婆，甚至是下人，都倒在了她的那一边。在自己茫然无措的时候，妒妇，恶毒，容不了人，苛刻……一顶顶高帽就这样扣到自己的头上。像自己理所应当地嫁给了他一样，自己也理所应当的被厌弃，甚至“意外”地死去。

　　她不甘心，她怨恨，可怪来怪去最后却怪到了自己的身上，怪自己不够美，如果自己可以改变自己的容颜，那该多好。她可以画出很美很美的美人图，比那个舞女漂亮千倍万倍。

　　好不甘心……

　　最后，始祖自然是走狗屎……哦，应该说是积攒福运遇到了帅气勇敢天下无敌史上最酷妖见妖爱的妖族大人，妖族大人那么善良，自然是帮始祖实现了愿望。可我觉得，妖族大人大概只是玩心大起，不然，他为什么要剥夺始祖绘画的天赋呢？

　　“容貌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我傻傻地问，在我眼里，我觉得雪白雪白的白骨比于归大人画的那花哨的皮囊要好看得多得多。

　　“当然重要了！”于归大人敲了敲这个遗落在外的小好奇：“我们继承着祖先遗留下来的习惯，你会爱上人类世界的生活，而人类，都是些视觉动物。你有一张绝美的容颜，你便会成为万人追捧的存在，就算你做尽坏事，也有得是人为你辩解。你丑陋，你就会成为众人嘲笑的对象。”

　　“人类世界这么不好，我们干什么要去那里生活？”

　　“它有趣啊！比起山间千百年来如一日的生活，人类世界可好玩多了。你大了就会明白。”

　　“那大人您为什么不去呢？”我趴在于归大人的腿上，被皮覆盖的的大腿有一种软软的触感，很舒服。

　　“因为这世间，有许多东西，比喜欢更重要。”于归大人将纸笔放在石桌之上，把我扶正：“比如说责任。我们开始学怎么画一张皮吧。”

　　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比起以前每日与松鼠爬树，与麋鹿赛跑，我更想去那个叫做人类世界的地方玩耍。听着其他小画皮讲述从她们看管者或者姐妹那里听来的故事，我渐渐被那色彩缤纷，仿佛每一日都会出现不同的趣事的世界吸引，我开始明白于归大人眼中的向往，比起这平淡无奇的生活，我们还是更适合回到先祖原来生活的世界吧。

　　“小雨霏，你结皮了！”第二天醒来，我就听见隔壁来找我玩的小画皮尖叫着抱着我。周围的小画皮都围了过来，说着庆贺的话。她们没有眼睛，但我依旧可以感受到她们流露出的羡慕甚至是嫉妒。

　　我是不小心被遗落在外的画皮妖，被于归大人找回来才开始了解自己，接受画皮一族的传承，却是她们中最早结皮的一个。而结皮，就意味着我可以在皮上画美美的样子，披着皮去人类世界，看花灯，游画舫，去看那些俊俏的世家公子……

　　我将皮放在桌上，小心翼翼的摊开，用着于归大人送我的上等的特殊绘料在上面细细描绘:于归大人说杏眸好看，还有樱花一般颜色的小嘴，鼻子要高高的，眉毛要想柳叶一样……

　　“哈哈哈哈，小雨霏，你画的是什么啊，你看你眼睛一大一小，嘴巴歪了，眉毛一高一低……”周围仔细看着我绘画的小画皮们一下子哄笑开来：“你这张皮算是废了，你又得等下一次结皮了！”

　　在于归大人的培养下有了基本审美观的我死鸭子嘴硬的与她们犟了几声，披着皮跑了出去，离开结界到那个所有小画皮都渴望的人类世界。我知道我画的不好看，明明自己想画的不是这样，在普通的画纸上明明可以画出普通人的样子。可在自己结成的皮上画画时，手却似不受控制一般，有时收不回，有时放不出，明明想要的是那种明齿皓目，却画成了歪瓜烂枣。

　　“你看看那个人，长得也太丑了吧！”
　　“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小孩诶。”
　　“如果你生了个这样的，你会常放出来吗？”
　　“也是。”
　　……

　　人类世界比山林间有趣的事物要多得多，有高楼林立，有小贩呦呵，还有许多各式各样好闻的气味与风格各异的美人。可是，如果自己没有那过于灵敏的听力和感觉就好了。她可以清楚的听清身后的大妈在指指点点，可以感受到周围人看过来的或怜悯或嘲弄的目光。于归大人说的果然是对的，丑陋，是一种原罪。你丑，你就是一种异类。

　　“你要吃吗？”一张肉乎乎的小手伸了过来，掌心放着的是一块晶莹剔透的东西，散发着甜甜的香味。

　　“谢谢！”我愣愣地看着那双眼睛，那是于归大人更我们所说的，美的典范之一。像是山后那只狸猫妖最为宝贝的一块透明石头，澄澈地可以看见自己在他眼中的倒影，好像，有些美丽。

　　“你叫什么名字？”他笑着问，不带一丝戏弄或者嘲讽，干净的像雨后的太阳。
　　“雨霏。”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他念出了于归大人给我取名字的来源，原来这首诗这么出名的吗？：“这个名字，和依依是一套的。”

　　“依依，是谁？”我察觉到他念这个名字的温柔，那种语调，就像松鼠捧着它的松子时发出的韵调，于归大人说过，这叫幸福。

　　“依依？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人啊，也是我喜欢的女孩。”脸上婴儿肥未消的少年说着这样的话语，他周围环绕的时光都被他的愉悦所温柔。

　　“那你是因为依依好看才喜欢她的吗？如果我和依依长得一样好看，你会喜欢我吗？”我脱口而出，却并不后悔，因为他说喜欢时的那个感觉，是我从未接触过的美。

　　“我也喜欢你啊。”他笑着说：“你也很好看，不一样的好看。”他摸着我的头，依旧笑得和暖阳一般。“清风少爷，你跑哪里去了？”一个女人从不远处传来，那男孩对着我招了招手，说了声再见，朝声音的方向跑了过去

　　骗人，两个喜欢的味道，都不一样。而且我又不瞎，怎么会不知道自己难看到什么样子？我将那块糖丢进嘴里，尝不出味道，早知道就不吃了，那样还能留下甜丝丝的味道。清风，是你的名字吗？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终究是画得太丑了。下次见面，如果我比那个叫依依的人好看，你会不会用那种好听的韵调，对我说一声喜欢你？

　　我回到了山里，褪下了那张难看的皮，给那些还没有结皮的小画皮们讲着我在人类世界看到的趣事，但我默默地盲下了遇见你的事情，清风小哥哥。

　　我的骨架疯了般抽长，我也迎来第二次结皮，快得令于归大人不可置信。我央求于归大人为我花了一张皮，于归大人终究是最宠我的那一个，为我画了一张清秀的美人皮。

　　可我下山的时候，却看见你骑着高头大马，红衣带花，一路吹拉弹唱，洋溢着一种令我心酸的甜腻味。你一下子长高了，变得更好看了，可是我依旧第一眼就认出来你，你的眼睛，还是和以前一眼好看。我听到身旁的大叔在说，你娶了柳依依做新娘，风轻轻吹起花轿的布帘，掀起了她的盖头，果然，是我画不出来的美啊！

　　我坐在山脚下，眼中不知为何流出一种莫名的液体，晕开了我眼睛的轮廓。我将皮取下，重新勾勒出眼睛的形状，却仍然是以前那样，一大，一小。假的就是假的，并不会想于归大人说的那样，待久了，就变成真的。

　　“你想变成柳依依吗？”一个男子从树林间走了去来，附在我耳旁说了几句话。对啊，为什么没有一个画皮前辈想到这个办法？把美女的皮剥下来，不就变成了自己的皮吗？这样得来的皮，既美丽，又不会褪色，多好啊，就不用苦苦练习自己的画技，也不用害怕毁了自己辛辛苦苦结出来的皮。

　　他给了我功法，教我怎样去拨人皮，他像是指引我前进的仙使，令我忘了看见脚下的路。他在我的面前钓着一个令我无法拒绝的诱惑，我有怎么会注意前方究竟是平坦的大道，还是无法回头的深渊呢？

　　清风小哥哥的新娘失踪了，我把她的皮剥了下来，变成了自己的画皮，自此，我就是柳依依，是那个清风小哥哥心心念念的美新娘。

　　我出现在了清风小哥哥的面前，披着柳依依的皮，可令我错愕的是，清风小哥哥推开了我，用桃木剑指着人装着心脏的地方，嘶吼着叫我把柳依依还给他。

　　我与她一模一样，我怎么就不是她了？

　　“你不是她！”他好不犹豫的用剑砍向了我，骂我是个孽障，骂我玷污了柳依依的美。

　　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用以前的那种语调，对我说一声喜欢呢？明明我现在，和柳依依一模一样啊？

　　柳依依长得那么美，却无人知道，我用她的皮，让她的美名扬于世，她不应该感谢我吗？小哥哥，我如今和依依姐一样，你为什么还不喜欢我呢？你们可真是无理取闹。是我不够美吗？依依姐虽然美，但还是有些缺陷，城北花魁的眼睛比依依姐好看，我去拿过来好了。

　　最后，小哥哥死了，我依旧活着，从一个城到了令一个城，越来越精致的五官凑到了我的脸上，后来不知五官，还有别人那青葱般的手指，如玉色般好看的皮肤，从头到脚，都是最好看的部分。理所应当，我收到了万人追捧，那可是一种会让人上瘾的感觉。

　　可为什么，我会成为人人喊打的存在？

　　当那个修真者挑开了我的皮囊，露出我皮下的森森白骨，众人露出惊恐的表情。他问我，为何要做这种事情。画皮画皮，本来就是画别人的皮。可画终究会褪色，又得一遍一遍地描色，一个不当，还会毁了整张皮。从别人那里拨皮多简单啊？不需要构思整个人的比例形状，不需要反复描绘，只需要找到美的部分，然后拿来拿来就够了，就可以获得那么多人的追捧。

　　“你可知错？”我听见那个修真者问我，他的剑横直在我的头骨之上，冷声问我。

　　我偏了偏头，可以感觉那锋利的剑尖从我额头上滑过，我似乎听见有人在为我说话，说好看就够了。

　　对啊，好看就够了。我……没错！

　　我感觉那剑刺入了我的骨缝之中，灵气肆虐，感觉意识被一双筷子快速的搅拌，连□□都发不出来。

　　不，我错了。如果有来生……我应该藏好点，不让你们这些修真者发现……那样，我就依然是那个风华绝代的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