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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薄情女 ...

  •   活着的时候,徐悱时而会担心自己头顶上有没有绿了几分。

      父亲身居高位,他的衣食无忧,作为一个半吊子才子,他的日子算得上随心所欲,诗酒风流了。跟所有他们大梁朝的世家子弟一样,他平日没有多少烦心事,也就是偶尔因公出个一两次差,并不会真的累着自己,反而可以趁机游山玩水写上一两首诗,他这样的日子,就是神仙大抵都会羡慕的。

      单单在姻缘上,他虽然自觉婚姻美满,有时却也觉得有点辛苦。

      每次因公出差,跟同僚一起谈天说地思念家乡时,听着同僚们一个个眼泪汪汪的说着——“我媳妇又该想我想得生病了”“我媳妇怕是要茶饭不思了”“我媳妇前几天给我记寒衣时,附的那封信啊,上面全是泪痕,我看了都心疼啊”——的时候,他总是感觉自己融不进去。

      “怎么,徐府君,您夫人那般文采卓越,不曾给您寄来书信吗?可是您前几日不是刚刚给她记了一首诗吗?您夫人不会这么薄情吧?”

      这时候,他总是保持镇定地抿一口酒水,说道:“她当然回信了。”然后将话题就此打住。

      因为他实在眼泪汪汪不起来。事实上,每次收到妻子的赠答和家信,他都清楚,那信中绝对不会有什么相思成疾,有的——大概只有你这么久不回来我孤独寂寞冷了之类的大尺度吐槽。而离家太久的话,比起相思成疾,他只会担心自己妻子在家里玩得太嗨,把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说不准——

      他心有戚戚的摸了摸头顶,

      说不定他家中那位向来很薄情的夫人,就他这会儿不在,已经让他头顶的草原返过几回青了。

      徐悱时常对自己的患得患失感到抱歉,但他这样担忧倒也不是没有理由。因为他实在是太过清楚,他那位身为他们大梁赫赫有名的才女的妻子,在嫁给他之前,风流薄幸的韵事可就已经传遍整个江左大地。

      有人说,她常常跟着他的亲哥哥刘孝绰招摇过市,带着艳媚的笑靠在哥哥的肩膀上,一点儿也不知道女孩子家不该抛头露面;有人说,她平日写诗就爱以倡女自比,还未成亲就有了好几个密约偷期的情人,其中甚至连和尚都有,但每一个她都不怎么真心;有人说,这位刘三娘连跟女人都不清不楚的;更有甚者,还有人说她跟他亲哥哥——

      说道这里,流言家总要一声短叹“刘氏家门不幸,有这种女儿啊。”

      这些传闻,徐悱原本是一丝丝都不信的,毕竟他知道,从小与他订婚的刘家三姑娘是正经的世家女儿,基本的礼数应该是懂的。直到他在婚前偶然碰见了他闻名已久的未婚妻。

      老实讲,成婚前就见未婚妻,这是不规矩的,徐悱原本没想过打破这规矩,可婚前有一日,他未婚妻那不靠谱的哥哥竟然把妹妹带到了他的官署,在徐悱极不自然地寒暄了几句后,他便兴高采烈地说:“三娘整天说阿爷选的夫婿肯定无聊,让我领她看看。敬业,你便陪我家三娘聊聊,提前熟悉熟悉如何?”

      从看过去第一眼,心口怦怦跳的同时,他就发觉,那些传闻,说不定真是真的。

      年轻的少女妆上得很鲜明,看起来美丽非凡,向彩帛中的仙女,只是唇有点薄,而那双顾盼的眸子也是活的,甚至有点狡黠。

      没来由的,他想起了登徒子好色赋里的那位上墙窥探美男子东家美人,当少女的妙目转过来时,他那张经历过无数风月场所洗礼的老司机的脸竟然开始发烧起来。

      他觉得,自己就像那被偷窥的宋玉,被他的未婚妻用目光扒了个底掉。

      她真是……好看,然而看那样子,恐怕……阅人无数,不大规矩……是真的……

      少女望了他一会儿,噗嗤一笑,娇滴滴地开了腔:“敬业怎么不说话?”

      “我在思考我头上现在是什么颜色。”

      话出口,徐悱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急忙掩口,却发现这好像愈发显得欲盖弥彰,不禁脸色赤红。

      “徐郎觉得是什么颜色啊?”

      “嗯——刘姑娘,我说,那些传闻——不会——”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呢?”

      姑娘偏过头去,大大方方地观察着他的神态,一脸戏谑。

      徐悱觉得自己当时的脸色一定是青的。

      “嗯,这个……不好吧,姑娘,我觉得——给别人,尤其是我,头上上颜色这种事——毫无道理。这种事我恐怕不怎么能接受。”

      他说,脑中思索着要不要回去跟父亲就自己的婚事再商量一二,心头却又有些怅然。这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啊,而且才名远播,只是其他方面名声差了点——但如果让父亲再挑一个未婚妻,这样相貌才华的是一定找不到了,说不定还——其实,她但凡稍微收敛一点——

      “来见徐郎前,我也大概明白徐郎会是何种反应了,不过——”

      少女突然话音一转。
      “循着徐郎的理路,我恐怕也得跟徐郎一般得思考一下自己头上的颜色了啊。”

      她的声音中有调侃,却凭空又被他听出一份认真来。

      “徐郎自己平日放诞风流的名声,可是连闺中人都有所风闻啊。你不也是拈花惹草了不少人么?听说,东面翠红轩的李姑娘,西面凌云阁的赵姑娘,还有——唉,没有十几个,也有七八个了吧。”

      “唉?”

      他偷眼望过去,刘三娘眼神中带了几分锐气和挑衅,面上毫无羞怯之意,仿佛说的并非他们之间的尴尬事,而是寻到了一个绝佳的辩题。

      “那么,为什么你可以,我就不可以呢?”

      她玩味地问。

      现在,他发觉,她收起了媚态,气势突然变得有些不同,那就像是——像是新妇收起了遮在面前的扇面,终于将真正的面孔露在她的新郎面前。

      不过我可不会这么简单输掉,我平时……

      他苦思冥想了一下自己平日的作为,然后发觉自己竟然语塞了。

      好像确实也……不大规矩。
      他的未婚妻还真有点意思啊。他想。

      “徐郎,这个你怎么说啊?”

      那少女又做回了慵懒媚人的状态,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似乎等着看他的笑话。

      作为一个好面子的名士,徐悱自然希望自己此时心中有一万个可以回嘴的道理,然而既然一个也没有,半晌,他便放弃了,作为一个大丈夫,没道理时,总不能死嘴硬不认输。

      既然两边半斤八两,他确实没有理由不满。

      “这么讲,好像还真挺有道理的……”

      徐悱无奈地自嘲:

      “咱们一个荡子,一个爱自比倡女,都爱给别人的帽子上颜色,其实也没什么差别。咱们实在是——十分般配啊。”

      他话一出口,对面的刘三娘倒是一愣。大概是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在她的道理面前认了怂吧。徐悱猜度。

      “听徐郎这么一说,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这诗简直是替咱们俩写的啊。”

      “这是?”

      “我兄长在帮太子编文集,这是其中我看着不错的一首。”

      刘三娘又笑了起来,这次笑得居然没什么故意撩人的意思。

      “我还当徐郎会直接吓得跑回家,跟徐伯伯嚷着要退亲。看来倒是我小看了徐郎。不过,徐郎,现在跑也还来得及,我可是提醒你了呀。”

      “本来我是挺气恼的,可你说的似乎没毛病,既然咱们都是这个情况,互相嫌弃也没道理。干脆还是商量一下,将来成亲之后,你尽量克制点儿,我也尽量克制点儿,好不好?”

      “徐郎是这么想的?”

      “嗯。”

      “不后悔?”

      “有什么好后悔的啊。”

      “这样也挺公平。真可惜,我本来是想再找一百个情郎的,现在是不可能啦。”

      听见少女答应,徐悱松了口气,心里却没有什么挫败感,不知为何,反而意外地觉得有些放下心来。

      “只是看来是我错了。”

      没想到,少女突然又没头没尾蹦出这样一句话,徐悱正当她要反悔,她的睫毛却又弯起来。

      “爹爹和大哥都没骗我,徐郎果然很有意思啊。”

      婚后,徐悱才发现,以刘三娘的演技,他之前的担忧根本是杞人忧天。
      他的妻子在他的家中显得甚是规矩——刘三娘是何等机警的女子,自然不会让公婆不满意。他的父母连声夸赞三娘是个好儿媳,对外面曾经有过的流言一点儿都不信,但他看得清楚,他的妻子眼波流转之间,还是当年那个擅长折腾的少女的风情。

      他觉得这样倒也挺好的,三娘当得了二十四孝好儿媳,也做的了他擅长调风弄月的妻子,连他去风月场所不正经,带着她都毫无问题,他们可以一起吐槽那些套路。换别人,肯定是不能和他玩得如此契合的。拥有这样的媳妇,他知道自己是永远不会觉得无聊的。
      他知道自己是爱慕自己的妻子的。不过,三娘怎么想,他也不能说完全搞得清楚,他只是猜想,三娘也是喜欢他的:她记得他的各种爱好,时不时的嘘寒问暖或带来一点儿惊吓;也能陪他吟诗作赋,替他挑一挑诗文中的毛病,只是她天性爱玩,有点薄情,没他陷入的那么深。感情上陷得深一点的总是弱势群体,他虽略微觉得有些遗憾,却也认了。除了每当他出远门时,他担心的总和他人不大一样之外,其他时候他回想起来,他总是觉得,当年他的君子协定,还真是——干得漂亮啊。

      但他没想到,他有一天出远门去,会再也回不到他的妻子身边,

      哀泣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他的三娘浑身缟素,跪在灵前,低着头,他看不清她的神色。

      他知道自己已经死去。只是暂时留在这里。

      客死他乡,终究有点不甘心的遗愿,想要见见父母和妻子再离去啊。他想就是这点执念将他暂时留在了这里。

      耳边是主祭人洪亮的声音。

      从军暂别,且思楼中;薄游未反,尚比飞蓬——

      他听得出那华美的辞句是她妻子的手笔。

      三娘啊……

      他感到欣慰和悲哀。

      人潮散去,夜间守灵只剩下他的妻子,她抬起头,凝望灵前的烛火,而他凝望着她。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徐郎,你看,你这个没良心的,留给我多少冬日夏夜啊。”

      他的妻子卸去了平素明艳的妆容,看起来还算强作冷静。

      可眼睛已经哭肿了。

      这一回,他真的开始心疼他的三娘了。

      “别那么难过啊,想点别的事情,比如想想你哥哥,我知道,就算我不在,你依然会过得很开心的啊。”

      他不由自主地说道,可惜他也知道,自己说的话她是一点都听不见的。

      “徐郎”他听见妻子低声说,“你不回来,我就找上一百个情郎,你生气吧?”

      “三娘,”他喃喃自语,“就算你去找一百个情郎,我现在也管不了了啊。”

      其实,他当然没有那么大度,他知道自己对妻子抱着多强的独占欲,可他从一开始就明白,不同于很多女子,他的妻子是不喜欢他抓得太紧的,就像他自己不喜欢被别人抓太紧一样。如果太过界,他们或许都将像春日里在他们的庭院中啁啾不止的百舌鸟似的,一见罗网便张开羽翼飞去,再也不会回头看一眼。

      也许这点相像,便是他不会那样做的原因吧。

      “但我现在不想要一百个情郎了。”

      “三娘?”

      “何人抵得上你呢?”

      他的妻子的泪珠终于断线似的流下来。

      “谁教我只喜欢你呢?”

      三娘……

      徐悱有点惊讶。

      三娘有这么喜欢我?虽然她应该是喜欢我的。这点我很清楚,可是我,人是一向比较放荡不羁、才学上——也不见得就比她高了,到了而立之年,却没得着什么高官显爵。而三娘居然这么喜欢我吗?

      为什么啊

      管他为什么,三娘既然亲口这么说,假不了就——非常令人惊喜了。

      他一时冲动到想上前一步,拉住妻子,好好的给她一个拥抱。

      然而,灵堂的白绸缎从他面上穿过,猛地将他拉回现实。

      他的故事已经是结束了的。

      “我为什么就陷进去了呢你不知道是为什么吧,这个秘密,徐郎,我本来想,总有一天会告诉你的……但是现在——”

      他的妻子轻轻诉说。

      “你说过,你和我一个倡女,一个荡子,甚是般配,所以,不论未来面临的是三生或是三途,我们还是继续祸害彼此,好吗?”

      他低下头,慢慢走上前,无形地搂住妻子的肩膀。

      “到时候,三娘,我等着你告诉我那个秘密。只是不要太早啊。”

      松开手,他终于带着不舍转身走向未知。

      那年,刘令娴十七岁,穿着外人会说不正经的衣服,跨着哥哥的臂膀,走在官署道上。

      她知道有多少道厌恶和鄙视的目光投向她的身上,也知道耳边那些窃窃私语该是什么样的内容。

      可她不在乎。

      她像出笼的画眉鸟,描眉画眼,向着心中的自由之处飞去。

      “你会毁了自己的。”

      好心的人都如此劝说。她却只是轻蔑地笑笑。

      她从小就见父亲这么干,哥哥这么干,姐夫们这么干,干出来的事,可比她荒唐百倍。可这些好心人见了,却只会夸他们,这才叫名士风流呢。

      既然人人都这个样子,她凭什么就不能这样呢?

      有了例子做论据,她就有了底气。

      她其实常常思考这个问题。她拿这个问题问那些劝说她的好心人,甚至想问问整个大梁所有的名士。她已经问过了不少人,在一些风月情浓或苦口婆心的时刻。

      他们有的说,因为你是女子啊?

      她便会问:为什么女子就不行呢。

      有的会说:因为圣人说女子不能这么做啊?

      她便会反驳:但圣人都是男子,自然只说男子可以这样做。若是周公是周姥,孔夫子是孔夫人,她们还会这么说吗?

      有的会说:因为你这个样子不守礼数,会被人当成浮□□子,不会有好下场的。

      她便会反驳:碰到该为的事情,不是结果不好也要去做吗?我问的可不是这样做得不得的到好下场,我问的是为什么不该啊。

      她就这样一点一点摆事实,讲道理,想要与对方探讨,可一般没多久对方就会被反驳烦了。

      这时,有的人便会说:想这么多干什么,快活不就是了。

      有的则丢给她一个刀子似的鄙夷眼神,匆匆离去。

      从没有人能解开她的谜题,于是她依然故我。

      刘令娴记得,小时候,父亲给她们姐妹三人讲班婕妤和团扇的故事,当父亲讲道班婕妤被人谗害,失去皇帝的恩宠,独对团扇流泪时,两个姐姐不禁面露凄然之色,她却忍不住问父亲:

      “班婕妤是因为失去皇帝的恩宠而流泪自伤吗,阿爷?”

      “自然啊。”

      “可我觉得,班婕妤明明是因为自己说的是大道理 ,皇帝却以为她那么说只是嫉妒赵家姐妹,她才气得流泪的吗?失去恩宠有什么值得流泪的,倒是他这么冤枉人、看低人,不把人当人,才叫人气愤吧。”

      两个姐姐被她的思维搞得莫名其妙,也望向父亲,父亲哈哈大笑。

      “我们家三娘,真是长了根倔骨啊。”

      她知道,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只要一个问题像一个结子似的缠上了她,她就一定要找到答案。得不到满意的理由,她就绝不会有所改变。

      哪怕是毁了自己呢?反正,相夫教子说不准更无趣。
      所有的束缚,她一点也不想要。

      那天,她计划着破坏掉困着她的最后一根脚镣。那就是那场父母之命的婚姻。

      她很清楚,当她的未婚夫见到她这身打扮,听到她挑逗的言语,再加上之前那些传闻,他一定什么都清楚了。

      果然,眼前的青年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要成功了吧。

      看着对方窘迫的样子,她一时恶作剧之心大盛,便又趁势抛出了那个问题:“为什么你可以,我就不可以呢?”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那投过来的眼神一定也是向那些官署外围的人一样:鄙夷、不屑、却又强自压抑。

      那青年却沉思半晌,然后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神态中既无鄙夷,也无不屑,有的只有一点儿无奈和尴尬,还有一点儿——过度的认真——

      就仿佛他是在同她谈玄,碰上了一个难解的义理问题,恰好她还拿了他切身的尴尬事举了个例子,可他仍是觉得这问题值得考虑似的。

      “这么讲,好像还真挺有道理的……咱们一个荡子,一个爱自比倡女,都爱给别人的帽子上颜色,其实也没什么差别。咱们实在是——十分般配啊。”

      青年的声音里有一点儿困惑的苦恼,阳光从雕花木窗窗棂间透进来,洒在他沉思的眉眼上,他就像瑶光寺壁画上的阿难尊者。

      刘令娴突然就知道,她碰到了她的解铃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薄情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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