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园》我醉欲眠君且滚

64、2

　　那夏日天气极热，不过片时，衣裳已干。青衣少年拍了拍衣服，笑指前方，“永平，我有些私事，要往那里去下，你只在这边小酒肆里等着我，也便是了。”永平待跟着，少年微笑，目光却隐有拒却之意，永平心知，于是撅着嘴无奈往酒肆里钻，青衣少年笑笑，往小巷内绕去。

　　巷名嘉锦，原是久居熟知的。自己早是经年不曾走得，触目惟觉得熟悉无比，偏偏有些细微之处，已颇有些改样了。青衣少年一路走着，一路就是感慨，自己正要打听那段裁缝家可搬了没有，不想前处就过来一人，约略五十上下年纪，身穿一件灰布长衣，挑着担儿卖百货的，正是原来熟识的巷尾林二郎。青衣少年笑着扬声招呼，“林二伯，别来可好？”

　　那林二郎听得有人叫他，定神一看，倒认了半日，才笑着恭敬道，“这位爷，您认得小的？”青衣少年朗声笑起来，“可知道你忘了，我是前巷里住着的，也离开约五六年了，你却不记得我了？”林二郎纳罕道：“离了五六年了，前巷住着，却是——”念到这里，突然记起，忙忙笑堆颊上，一把拉了青衣少年之手，喜道：“这可知道了，你是前巷住着的韩家哥儿，吓，这五六年不曾见，倒不想长的如此高了，又黑了些，倒真真是认不出了。”青衣少年笑起来，“你倒不曾改了样子，还是与以前一般无二。”

　　林二郎笑着寒暄，“韩家哥儿，你家老爷夫人还好？这次可也回京来了？多少年不曾见得，韩夫人平日里对我们这些街坊极是好的。”青衣少年眉头微蹙，“我父母已经过了。”林二郎忙忙掩口道：“可是我莽撞了，给您道恼了。”又殷勤问，“韩家哥儿，此次回京，可还是往老宅里住去？”青衣少年微笑道：“暂时在客栈借宿。林二伯，我想你打听几个人，那段裁缝可还住在这里？”

　　林二郎听得他问，笑着回道，“段裁缝已经死了两年了。他那遗孀杜家奶奶倒还在前面住着，只是也老了好些，扯着两个孩子，靠帮人做些针线为生。听说倒是不去女学里教书了。”青衣少年点点头，“原来如此，只是”，他顿了一顿，问道，“不是他家里有三个孩子的麽？那个顶大的女孩子，叫做锦绣的，现在何处？”话问至此，已经微带焦急。她还好麽？

　　林二郎想了想，“他家里大女儿，倒是有些忘了。你等我想想。”他皱眉想了一会，才迟疑着说，“好像依稀是听得进了哪家府里做了丫鬟，又听得说被老爷收了房也未可知，只怕你还是须得去寻了那杜家奶奶问了才知。”说罢，又补充道，“韩家哥儿，若是无事，我先去卖上一遭，等会再寻了你说话。”说罢，自扬长而去。

　　少年人立在街角，那街角上栽着槐树，浓荫厚绿，藏着知了，蝉鸣阵阵，直聒噪得人心焦灼。他呆呆的立在树下，只觉着自己的一颗心，透骨的凉了下去，终归冷如冰窖般，一阵一阵的刺痛，他家里大女儿，依稀是听得进了哪家府里做了丫鬟，又听得说被老爷收了房也未可知……若要知道她的去处……须得寻了那杜家奶奶问了才知……自己的锦绣妹妹，就落得这样的收尾麽？

　　他抬起眼来，深深的望着，巷子不长，弯弯曲曲，他太熟悉这条巷子了，转过两个弯，那头一家，便是她家了。还记得从前有一年夏天，也约莫是这个时辰，他闲来无事去寻了她玩儿，恰见了她在院子里坐着，一朵一朵的在那里穿着茉莉花，米粒点大小的花儿，一朵一朵的以针线穿好，香攸攸的。见了他来，锦绣就笑嘻嘻的擎了花儿起来，洁若冰霜似的花萼凝在她的手内。

　　记得也有一次，偏他去得早了，刚吃过午饭，她还在屋子里歇觉呢，自己悄声的进了屋，坐在床边，帘子垂下来，青色的布幔，垂着，微有风动，涟漪一般漾开，她穿着月白色的衣裳，背对着自己睡着，呼吸均匀，听起来就是极其安静平和的，窗外也是这般的蝉鸣着。坐了一回，就有杜家奶奶掀帘子进来，瞅着了就笑道，“锦绣才睡着，你就过来了，且去外面喝茶，等我叫了她起来你们玩儿去。”两个人正说着，她就扭身子起来，“娘，谁睡着呢？早已是醒了。”他领着她家去喝着酸梅汤，奶嬷嬷熬制的，上浮着潋滟滟金黄色的桂花儿，扑鼻的香，又拿井水湃过了的，一口喝去，只觉得满口凉彻，心魂儿皆是醉了的。

　　都化作了前尘，都变成了往事。

　　嘴角溢出苦涩的笑，重过阊门万事休，同来何事不同归？他福薄，他缘浅，原来竟然连同来同归亦成奢望，她在何处？人如雨滴，大多流落远方。若是她真的已经成了旁人的姬妾，自己又当如何？他轻轻地拽住腰间系着的那一枚玉石，玉石上是刻着字的，小小的篆书，上书着“有匪君子，如切如磋。”还是她当年写了叫自己寻了玉匠刻了上去的。自己的手指抚过，一划一划，在塞外的时刻，自己也不知曾看了多少回，又念了多少回。终究成空。

　　一枚石粒击在肩头，他浑如不觉。

　　巷角钻出一个少年，手上握着一个木质弹弓，见他浑然不觉，又自袋中取了一枚石子，放在在皮袢内，又是唰地一声，石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准确的击在了青衣少年的肩头。青衣少年这次才惊觉肩头一疼，登时转身往少年藏身之处往来。

　　少年见了，就是噗嗤一笑，明眸流转处，带了几分俏皮，带了几分娇俏，他眨了眨眼，转身就跑。青衣少年远远见了就是一笑，原来还是恰才茶肆里的那个清瘦少年，只怕是一路跟了过来的，还是孩子脾性，自己又何必计较？他摇了摇头，转身向前行去。

　　那清瘦少年往巷角钻了过去，跑了一阵，不闻身后有何动静，心里大是纳罕，于是停下脚步转身回望，却见那青衣少年早已走得远了，他心头一阵气恼，也不顾旁的，扬了声就大嚷道，“呔，那青衣服的蛮子，给我站住！”骄蛮不已。

　　青衣少年听得他在背后大喊，站住回身，淡然道，“不知这位朋友还有何指教？”见青衣少年一脸的云淡风轻，清瘦少年益发大恼，嘴角微撇，“最恨你们这样的家伙，摆什么架子。”说话全无道理，一味的胡搅蛮缠。

　　青衣少年回身一揖，“若我行止不妥，多有得罪，还请谅解。”说罢，又欲走掉。清瘦少年几步上前，一把拽住青衣少年的衣袖，“恰才我用弹弓打你，你为何不追我？”

　　青衣少年心里搁着事情，不欲多与他纠缠，偏偏他用力扯着自己的衣袖，只得无奈道，“在下还有些杂事未曾处理，还请这位朋友放手让在下去办了正事才是。”清瘦少年冷笑一声，“偏偏就是不放。”说罢，益发得意起来，直拽着衣裳不松。

　　青衣少年无奈，只得道，“那多有得罪。”话一说罢，随即左手翻过，轻轻搭在少年人手上，用劲一甩。清瘦少年吃痛，忙一步跳了开去，恨恨骂道：“蛮子！”青衣少年拍拍衣服，举手一揖，随即翩然而行。

　　清瘦少年恼急，又几步追了过去，“你哪里来的，竟然跑到天子脚下行凶？”青衣少年也不理睬，只是继续往前行去。少年火起，突然瞥见他腰带上所系的一枚小小玉佩，之间那玉石华美，显是上好之物，他一个箭步过去，用力拽下，转身撒腿就跑。

　　青衣少年不曾堤防到此，反应过来时，那少年已是跑得远了。那玉佩是自己心爱之物，岂能舍去？他无奈之中，也不曾多想，只得拔腿便追。不想那清瘦少年轻功却好，两个人一路追过几条巷子，自己才追了上去，一把拉住。

　　“还来。”他冷声道，右手伸出，摊开手掌。

　　少年跑得累了，脸上如霞，额角细密密的渗出汗来，益发衬得肌肤莹白胜雪，美目流转。他喘着气，微嗔道，“你这人好小气，不过是枚无用的玉佩罢了，算是什么好的，那种东西我家里一大箩筐，要我正眼儿瞧上一瞧，我亦是不愿的。”

　　青衣少年见了心口就是一动，那人举止当真如少女一般，这样事儿，若在平时他早是走了，偏偏那枚玉佩在她手里，终归要讨了回来才是。他冷声道，“在下当真还有正事，还请你归还玉佩。”少年斜睨着他，撇着嘴儿道，“这可奇了，你要我还了我便还了给你，难不成我是你家养奴才，好生听话！”皆是胡搅蛮缠之语。

　　青衣少年微微蹙起眉头，“若是我茶肆之内多有得罪，还请这位兄台大人大量，在下定当赔礼。只是这枚玉佩——曾是故人相赠，还请赐还，不胜感激。”清瘦少年哼了一声，眼儿微眨，“你道歉我便收下了，只是——”他哈的一声笑出声，“那玉佩还是不能还你。”

　　饶是自己素养颇好，此刻也一阵的恼火，青衣少年恼道，“你这人如何这般？”清瘦少年点着头儿笑，“我自来就是如此。”微风轻轻拂过，吹散他额间一缕散发，眼如点漆，唇若丹朱，他的贝齿洁白，微微露出。

　　青衣少年无奈道，“要如何你才肯还了玉佩给我？”少年垂下头去，想了一想，复抬起头来，“蛮子，你叫什么名字？今儿才进的京都？你住在哪里？”青衣少年一想，压住怒气，冷声答道，“在下姓韩，单名一个屏，无字。”少年人点点头，“我姓赵，嗯，名字——”他正要继续说下去，不妨旁边匆匆过来两个侍卫，见了就恭敬行礼道：“凤——”两人突然瞥见身边的青衣少年，忙忙改口道，“少爷，你如何跑到这里来了，我们八——八爷正在前面等着你呢，还请少爷移驾前往。”语气之间极其恭敬，青衣少年听了大惊，正是不知此少年是来来头。

　　清瘦少年傲慢的冲着两个侍卫点了点头，冷笑一声，“不过随意散散罢了，既然八哥寻我，我们便去罢。”说罢欲行。韩屏心里一急，快步踏前一步，“将我玉佩还了给我。”说那时慢那时快，两名侍卫早已拔了刀出来，挡在面前，厉声喝道，“你这小子竟然——竟然胆敢对我们——嗯——少爷无礼！”说罢对视一眼。清瘦少年早已跑得远了，一边跑，一片回头道，“韩家少爷，日后我们有缘再会！”

　　天色已是晚了，韩屏无奈，也不及再回嘉锦巷探访故人，只得寻了永平两个匆匆出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