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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24 ...

  •   室内阒然无声,靠窗的霁红瓶里,插着一瓶桃花。她一只纤手如玉,如凉淡的玉,指甲修整得细,上染着红,如红玉一般薄而脆的红色。她也无事,就立在瓶前,以指尖掐了花儿下来,一片一片的撕下来,残萼数片,那红褪香残,孤零零地置在如雪掌心,就如点血胭脂一般,绛红韶光,是干涸了的血痕,不新鲜的,滞涩的。

      她笑了笑,拨开窗牖,将手一扬,有风过来,吹的散了,残萼伶片,自楼头漾过,零落在空中,不知去向何方。她就想起,原来去年的时候,也尚且有一个人的,彼此看了春残花渐落,笑指微雨燕双飞。而今已是曲终了。真真是教人,无法可处,纵然是泼天的富贵,煊赫的权势,也真真是教人,无法可处。

      她是自来唱得好曲子的,因想起来,就抱着胳臂,缓缓而唱,却是唱了与自己消愁解闷的。“卷絮风头寒欲尽,坠粉飘红,日日香成阵。新酒又添残酒困,今春不减前春恨。蝶去莺飞无处问,隔水高楼,望断双鱼信。恼乱层波横一寸,斜阳只与黄昏近。”

      有丫鬟掀了帘儿进来,只听得那最后一句,斜阳只与黄昏近。这般愁,这般伤,她原是不知得,不解得;依旧笑嘻嘻地问:“给姚孺人请安了,王爷吩咐了,叫奴婢请了孺人去前院翠嵐堂,说是请了戏班子搬唱戏文,正热闹着呢。”

      帘响之音,清若玉击。春纤听得,笑着转身,脸上本带着愁容的,这一转身,那张玉颜上,就是淡淡的欢喜之色,听完那丫鬟所言,她笑道:“王爷今儿兴致倒好,怎么想起玩儿这个?白搽白折的,唱得哪一出戏呢?你们去,我是懒怠去的。”说罢,纤手微整鬓发,她虽则未带着冠儿,亦插戴有一枝金打的九凤甸儿,每一条凤口上衔着一串珠儿;正好配着身上簇新的衣裳,上为五样颜色顾绣八团花织锦袄儿,下着一色的大红满绣锦裙。

      丫鬟抬眼看来,只觉如此春颜,眉若远山,脸若芙蓉,心中暗道,真真难怪王爷百般用心,这位姚孺人纵未十分打扮,然则那长相姿态,天生娇娆,真真就是戏文里的倾国倾城,也不过如此了。这八王府,又有哪一个人比得上?想到此处,虽不敢十分违拗她的脾性,毕竟也不得如此就回了八王爷,终归又含了笑劝道:“还是请孺人移驾去一趟罢,不然,王爷面上,我们做奴婢的,实在不好交代。再者了,王爷再三吩咐了,一定是要请了孺人前去听戏的。”

      春纤听得她款言相劝,又想到自己以前做下人之刻,虽则他待自己十分之体贴,终归不免受气,做丫鬟的,命里,又岂非是一个苦字?想到此处,不免叹了一口气,道:“别说了,我去便是。”说罢,缓步而出。

      九王府前院颇大,她携了几个丫鬟自春晖堂,转入敬本堂,又隔了抄手游廊,才是一个小小角门,转过角门,迎面便是唱戏之处翠嵐堂,正是一所极宽大之院。这一段路也并不近,自她到时,远远就听得旦角之音,响彻行云。待进的院内,就见八王爷与几个妃嫔、孺人围坐,俱在棚下,场上刚唱着《绿珠堕楼》这一出,正已演到了绿珠正陪着石崇饮酒呢。

      她匆匆看了,就是神情一呆,心内不知如何,竟然有惶遽之感。春纤走旁沿儿上去,八王爷赵琇转眸见她,忙笑着立起,自席间出来,就来牵她之手。她所穿乃是新制的衣裳,行动间簌簌有声,他一把揽过她的纤腰,锦带挺括,在掌中,凉而涩的触感。他附耳低声笑道:“恰才点了这一出《绿珠堕楼》,你可喜欢?”她望着他,就觉得那一双眸内神色有些不明般,却带着惶急之色,仿佛要知道自己的答案。受不住如此的目光深深纠缠,春纤低下头来,纤手握着锦带,紫色的锦带,上绣了连绵的团花,一朵接着一朵的,密密麻麻,自己的一双眼睛,也仿佛为之刺痛。她低声道:“也还罢了。”

      他淡淡一笑,拥着她,便往席间带。两人坐定,他方才又笑着指了台上道:“石季伦原是个风流领袖,千古雅人,可以为绿珠之知己。”停了一停,又道:“不知心心以为如何呢?”春纤听他话中有话,也不多言,只是微微笑着,专心听戏。听了一回,又轻声道:“千秋知己,也非石季伦与绿珠两个。这也不过是戏罢了。”他微微眯了眼,笑出声来:“这也便罢了。我倒是以为,这世间多少钟灵毓秀,便凝结出这一股至情至性来,故此有尾生抱柱、蓝桥风月之故事。我家心心最是多情的,如何倒以为这是戏文了?”春纤听得,只觉话中有话,不免强笑着指着台上,那绿珠水袖翻滚,正在楼头,凄楚不胜。春纤低声道:“这绿珠也是可怜,终归要落得这个收场来。”心下黯然一片。

      两个人正说着,旁边席上,是八王爷前年所纳之孺人刘嫣洳,笑嘻嘻的,一边取了帕子在眼畔遮点,一边插话进来道:“偏偏我们王爷选了这么一出故事,倒看得我极悲的。”春纤听了,正觉此话给自己解围,忙点头道:“姐姐说得正是,等会儿我们挑一出热闹戏文看。”

      他知道她是故意要岔开了话去,以手支着下颚,半冷冷地看着她,她的侧面极美,小巧的耳上缀着一颗小小的绿宝,碧色如翠,汪汪地一潭深色,耳廓连着的下颚,线条细腻优美,真是荡人心魄,然则,有些话,又不得不探之。他终归是狠下心来,复又问道:“心心,你知道麽?前人有借用绿珠的诗道:‘值得楼前身一死,季伦原是解风流。’这也是千秋知己之感。”语气平淡,却是努力压抑着的装了出来的。句句紧逼。

      她不敢去看他的眼,依旧专心致志地盯着台上,过了一忽,方才作出不在意的样子,随口道:“这两句虽是小青托兴之诗,恰说透了绿珠的一腔心事。”虽做随口之语,亦颇斟酌,而这一句,终归是她心里的话,可惜了自己,终归是,不如绿珠决绝的。

      听得了此话,他的心里,也是缓缓而沉,恰说透了绿珠的一腔心事,也正是她的一腔心事。自己又如何不知?她头上的九凤甸儿,累垂着,珠子光色闪耀,虽是黄昏之时,却依旧是有莹莹光润,映在她细腻如画的肌肤上,像是细微的白斑,更是自己心口的刺,心口的恨。

      他沉了声,随口道:“你不知,前几日北伯侯家里摆酒唱戏,我亦是去了,恰遇着平远侯府的柳小侯爷,倒不知,他真是个多情之人。那一日搬演的是汪十朋《祭江》这一出,不妨着他看着看着倒有些感慨似的。年少人,多情,也是有的。我倒着实安慰了几句。”

      平远侯府的柳小侯爷,年少人多情,也是有的。终究,点了这一出戏文,倒是应了景。她想到此处,脸上想笑,终究是笑不出,仿佛有夕阳下的寒意,一丝一丝的透过了衣裳,直钻入了四肢百骸、刺到了心口里,生着疼的,连着血脉筋骨的,锥心刺骨。她强笑着道:“那出戏文太悲,便是我,也看了要——要觉着有些难过似的。”他狎昵地凑了过来,低声在她耳边道:“如此,你们倒算是知己了,可是?”话暖呼呼地在耳边拂过,一个字一个字窜了出来的,连起来,就像是蛇,最毒的蛇,绕过了耳边,直缠上了自己的脖颈,紧紧地箍住了自己,艰于呼吸,不可呼吸。

      她与玉郎,是千秋知己之感麽?那一日,他的心情,是否与现在看戏的自己,一般模样?也或许是,想到了彼此,想到了曾经的聚首,在一起的时刻,又如何曾想到,彼此终究是有一日不得相见的呢?命是如此,无可奈何。

      他与她靠着如此之近,他看见她的表情,凄绝,哀绝,竟于此般凄绝哀绝之间,容色绝代之艳丽,却并非为着自己。这正如他那一日的试探,自己是预先安排好了的,邀了那柳小侯爷坐在一处,又事前吩咐了小黄门,等戏文唱了一半,便来回话,必是要提了“春纤”这两个字的。却果真……自己这般一试,究竟是对是错?知道了真相,又有多重要,可是,为何,自己,终归是想试探着的?这样的心思,究竟是为了谁?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春纤,春纤——”叫了两声她原来的名儿,终归换了口,“心心——,过得几日,我们踏青去,清明时节,不出去,也闷得慌。”此刻,场面上绿珠已堕了楼,为花神引去。身边有人笑语:“这一出,虽为绿珠解恨,然何必多此一番波折?”

      只是,那两个台下演戏的人,全未听见。也是,这样的一出戏,谁又知道最后的波折呢?真真是,无人知曲终,曲终人不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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