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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东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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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死一般的寂静,偶有一丝寒风,从洞开的大门外吹进来,将那厚重曳地的金色帷幕,吹得掀起了角,也同样地,吹打在坐在龙椅上的,那个形容雕塑的男子心上。
祁元殿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像今夜这般宁静了。
掌灯的太监早已让他给轰了下去,就是贴身近侍,他也一个都不想见。此时此刻,他只想一个人呆着,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坐在这里。
他叫慕东临,他,是这祁元殿的主人,大慕的皇帝!可如今,为何……
他缓缓的抚摸着那碰触了无数次的龙座扶手,那是包着金箔的琉璃玉,就连自己坐了那么多年,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就像还是新的一样。
是不是,哪天这儿换了主人,这龙座还会记得他么?
也对,它曾经也不是属于这个年代,十五年前覆亡的前梁哀帝,当年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慨呢?
如今,与辰丹军队对峙的五十万虎骥营已全军覆没,整个大慕上下是一个将士也调不出来,所有的州郡官府,反了四分之三。
那辰丹的武定之,已经把军队驻扎在庆元郡之外一月有余,想必不日就会攻城略地了。
他的周围,只剩下五万大内侍卫可以调度,这五万人,又怎能抵挡得住武定之的大军?
就算泰安宫险绝天下,武定之届时只要将宫外团团围住,几月之后,他们就会全部饿死!
而他甚至,都不敢将这个消息告诉他后宫的那些嫔妃。
他又怎么开的了口,在她们面前,自己总是无所不能的,总是意气风发的,总是没有什么能够逃脱得了他的掌控的。
可如今,为何到了这般田地?
想他十七岁封太子,二十二岁称帝,独断专行,多么得意,多么得意!可如今,为何?!
还记得年少时爬上这龙座玩乐,被父皇看见了,厉声呵斥道:“皇儿!龙座岂是儿戏之地?”
是啊,他怆然的脸上涌现出一丝疲惫,这龙座,可是儿戏之地?须臾间想起昔日每每在此处意气风发地接受百官朝典,龙眼微睨。
有谁,不在这里向他俯首称臣?
又有谁,胆敢违逆他的一句话?
他是皇帝,是君父,是他们的天!
可如今,为何?!
这时,他那一向是意气风发的身躯,竟然微微颤抖起来。黑暗完全遮住了他的脸部表情,又有谁知道,此时他的眼角,竟然沁出了两滴浊泪。
父皇马上得天下,从前梁手中夺取天下,可如今才过了短短十五载,竟然就要悉数毁在自己的手中……如若他日黄泉下与父皇相见,他会不会,对他很失望?
他不是一个好皇帝,辜负了父皇殷殷期望,辜负了大慕数千万的子民。他独断专行,他听不进一句谏言,他骄横跋扈,他行为放荡。他……
罢了,终于这一日就快要来临,他的结局,便是自食恶果。
父皇一生功勋彪炳,是一代人中之龙,果断刚勇,一辈子就只做错过一个决定,那便是立他做了储君。
还记得那日,病榻中的父皇告诉了他当年立储之事的本末。
父皇曾将欲立他为储之事与群臣商议,所有人都知道父皇最疼爱的儿子就是自己,便结党举荐,几乎无往不利。
然而御史台大夫梁如海却始终非议,曾经对父皇谏言:“东临皇子有五美,别的皇子皆不能与之相比。形容魁伟是一美,善辩巧言是二美,射御精绝是三美,博闻强识是四美,坚强果敢是五美。
然而却也有一处缺憾,那就是颇无雅量仁爱。为人君者,若无雅量仁慈,必不能心怀天下,即使得了帝位,也无收复人心之能。”
父皇闻言心中不安,可是思来想去,最终仍是不顾非议,决意将他立为储君。却在临终时将梁如海的话与之倾诉,为的是在他心底长鸣警钟,望他日后能够大度仁慈。
这些,直到今日他才醒悟过来。
可当时,他却在心底将梁如海打入永不复用的境地,心中暗暗怨恨,以至于让这位老臣郁郁而终。
即便是他那刚正不阿的儿子梁衡叶,他也从未认真地听过他的谏言。
如果当初,父皇真的没有将这皇位传位于他,说不定,大慕也不会面临覆朝的境地。
他也不会成为,这全天下的笑柄,大慕百姓的罪人。
可事到如今再想这些,还有用么?慕东临痛苦地将头深埋在双膝之中,昔日高大的身躯,蜷缩成一团,在黑暗中完全都找不到任何焦点。
“皇上……”一个轻盈柔美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祁元殿门口响起,慕东临抬眼一看,是一个举着昏暗宫灯的纤细身影。
她裙裾逶迤,眉目如画,此时正一脸凝重地瞧着他,微蹙的双眉,紧抿的樱唇,深深映入此时脆弱的帝王心中。
“无双……”他朝那宫装丽人伸出一只手来,微微颤抖的音调毫不掩饰他心中的寒冷。
“皇上,臣妾是锦绣。”
只见那轻盈的身子拖着繁复的裙裾,慢慢走到九层琉璃的高台之下,抬眼望着龙位上那抹无助的身影。
略略顿了一下,她还是低头走上玉琉璃台阶,踱步到那龙座旁边,看着那个蜷缩在椅子里的丈夫。
借着宫灯的光芒,他看见了,一张与无双神似的脸庞,只是稍显淡漠一些,少了无双的娇媚风情,是的,这便是他的皇后,容锦绣,她,不是容无双。
“听说陛下一整日都没有吃东西了。”
锦绣从未见过慕东临如此无助,仿佛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被父亲斥责了之后,躲在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暗自伤痛。
“吃或者不吃,已经无关紧要了。”
嘲讽的语气缓缓从慕东临的嘴里泻出,假如是平时,他还可以振作精神正襟危坐,因为这个自己一向不喜欢的皇后,总是看起来那么不可侵犯。
然而此时,他都没有力气去伪装,就让她暗暗嘲笑吧。
“陛下龙体为重,万万不可意气用事。”锦绣叹了口气。
“哈哈哈哈……”慕东临仰头大笑,那声音仿佛索命的夜叉,回响在空荡荡地祈元殿中,令人听了毛骨悚然。
“龙体龙体!真的那么重要吗,或许明日,这祈元殿,就没有朕的位置了!皇后!”
容锦绣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眼前的那人已然癫狂了。但那毕竟是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实,她又如何能够劝慰。
“陛下,无论是什么结果,臣妾都会与您荣辱与共的。”
锦绣淡淡地说道,心底划过一丝疲惫。终于要结束了吗?嫁给这个男人十二年,入主后位十年,如今她也有二十六了。
真的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要结束了,原以为,慕东临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的,虽然这十二年对于她来说,久地仿佛有数百年。
还有什么怨恨吗?锦绣低头看着那个蜷缩的男人,若有来世,她定然会瞪大眼睛看着,不会再与这个人有什么牵扯。
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为了容家的体面,她也将会带着命运结束自己短暂的一生,就在不久的明天,抑或后天。
慕东临闻言一怔,抬头望着自己那位恬淡的皇后,眼底闪过一丝疑问:“你愿意为我殉葬?”
锦绣莞尔一笑,青莲瞬间沾染了世间的颜色,就好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情一样。“陛下,臣妾是大慕朝的皇后啊。”
“你不想活了?”那声音问地凄厉。
锦绣摇了摇头,“谁会愿意死呢?但是,我是大慕朝的皇后啊,陛下。”
“哈哈哈哈……”慕东临又发出一声癫狂的笑声:“容锦绣,若你是个男人,或许比朕更适合做皇帝。”
锦绣深深地看了一眼她的丈夫,颊边的笑意越发浓郁了,过了很久,才轻启朱唇,淡淡地说道:“我若是个男人,就不会生在宫中。”
“锦绣,你真的这么厌恶皇宫吗?这么厌恶朕吗?”
不知为什么,慕东临将他心中深藏很久的问题和盘托出。
容锦绣敛去脸上的笑容,轻轻地说道,“没有,只是觉得陛下很可怜。”
“朕是天子,是九五之尊,何来可怜之说?!”慕东临居然一反适才无助的神情,勃然大怒,变天变得如此之快。
容锦绣并未在意,微微摇了摇头,提起宫灯就要转身离去。
“锦绣!锦绣!站住!”慕东临蓦地站起身来,抓住容锦绣的衣袂,“你说啊!朕为什么可怜?说啊!”
那宫灯险些掉在地上,火光不稳,映照出二人的身影晃动地厉害。
“陛下,臣妾去唤无双来服侍陛下用膳。”
锦绣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宛如两支羽翼优美地煽动着。
听闻容无双的名字,慕东临陡然垂下紧揪住锦绣的手,好像已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灯火越行越远,那个身着繁复宫装的女子终于消失在祈元殿里,就好像把属于慕东临心中最后的一丝火光都带走了一般,这个冰冷的宫殿,又恢复了宁静以及——黑暗。
“锦绣,朕不想死,不想死啊!”泰安宫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喊声,那声音,响彻云霄,教宫里原本就失魂落魄的宫人生生地又打了好几个寒战。
此时此刻,再也没有人相信,大慕朝能够撑得过今年的除夕了。
未来,除了死,还有别的什么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