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带我回子宫》苏遥

1、前言

　　我希望自己知道真相的时候，在你们看来还不算太晚。
　　我更希望，当我说出我想回到妈妈的子宫里去这句话，对你们来说还算先知先觉。
　　我真的很想很想回去，在这个夜晚逼仄的寂静里，我想不到比妈妈的子宫更安全的地方，那里没有饥饿和争吵，没有欺骗和背弃，没有地震和媒体，当然也没有电脑没有臭虫，没有风筝和叽叽喳喳的鸟，没有我很喜欢的炸酱面。
　　更重要的，那里没有眼泪。
　　正因为那里什么都没有，所以在子宫里，我也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不想赢，更别说吃饱了撑着尿急了憋着最后只想哭，一哭就干不了别的什么了。眼泪像无根之雨没有尽头，落在人间变成各种奇形怪状的坑，坑里还填了各式各样脾气古怪的泥巴与石头。
　　好多次，我哭着闹着，踩着石头想去河的对岸看看，却还会从河水里冲上来一只或一群发着情的绿油油的螃蟹，它们的头顶爬满了水草，味道腥极了，简直让我反胃。可它用尖利的钳子夹住我的大拇趾不让我过河，它变成人形装腔作势地告诉我说：别过去了，妞，这个世界上，除了子宫，你去哪里都一样。可我又实在不愿意相信眼前这个只会横行霸道张牙舞爪的家伙，更讨厌它们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叫我妞，还带着我不喜欢的广东腔。我觉得它们说话的表情，和它们高高举起的钳子简直就是故弄玄虚，简直就是作秀。
　　它们趴在大石头上，肚皮帖着地面，像一个个流里流气的赖皮。我见过很多赖皮，各种味道的赖皮，酸甜苦辣咸，蒸煎炸煮炖，有的赖皮包着豆沙，有的赖皮洒了芝麻，有的汤里还漂浮着绿油油的葱花，它们有的很好吃，也有的咬下一口，就能连续恶心两三年，恶心得我不想吃饭，对所有的食物一下子失去了兴趣。
　　虽然我其实经常很久会不记得吃东西。饿着饿着就时常会产生错觉，以为自己还在妈妈的子宫里，从一个小黑点慢慢变大，膨胀，最后长出胳膊和腿，睡觉的时候我就蜷缩着腿，把脑袋搁在膝盖上，饥肠辘辘的想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人，如果脑海里冒出四个人，我可能还会联想到一手好牌和一张铺了地毯的自动洗牌桌。当我在子宫里的时候，我就听见过自动洗牌桌下的哗啦哗啦啊，那种声音是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我以为生活就是哗啦哗啦的。
　　也是，道路、河流、泪水、火车、钞票、试卷、报纸、轮船、书、光碟、粥，就连我喜欢吃的炸酱面，它们都是哗啦哗啦的。停不了的哗啦声。不过最后我还是会觉得，妈妈子宫里流动的血液才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好安静。
　　我想说，我可以不吃炸酱面，可以没有记忆，也可以不甜，可我不能不回妈妈的子宫，各种各样的妈妈，各种各样的子宫，赤橙黄绿青蓝紫，大小中微巨天穹，什么样的都好。只要是子宫，我就迫不及待的想回去。
　　为了找到子宫这个秘密基地，我花了二十一年的时间。因为在这个现实混淆的世界中，我觉得生命越拉越接近尾声又仿佛无止尽，这让我太害怕了。
　　最后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可以比子宫更安全、寂静、温暖。我可以缠绕在脐带之间，也可以在黏稠的液体里面自由的选择窒息或者游个百米螺旋蝴蝶泳。你们是不是也觉得那样子很拉风，那你们觉得我该在子宫摆个什么样的坐姿，才能以最美好的蜷缩重新再来一次，重新出演最残忍又幸福的见光死。

　　我的记忆，只出卖一次。
　　每个人的记忆，都只能出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