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繁华季 ...
-
我只是怀疑自己听错。
归不恨开迟，迟开恨不归。一曲琵琶幽怨到底，明澈了情仇。
可是我没有听错，一个字也没有。
寒月萧萧，宫灯寂灭，云阶月地，踏嫣红绒毯，一步一步赤足前迈。绣幕芙蓉疏帘风细，金钩双控敲碎闲愁。
当真只是闲愁？
摸着一只灯盏，点上。借幽室清灯燃我一身罪孽。如今独窗养病，是清净还是孤黯？他来也罢不来也罢，心里还是惦记着那座池亭。
是啊，望溶漾纡余清秀敷舒，最最重要的，还是娇语换杯盏，媚波美人怀。
高影转梧桐，风月湿轩槛。倚着小窗，远远见守宫宫女疾步前来，手中琉璃宫灯明明灭灭，好似落寞的一颗心，摇曳摇曳，却摇不到他心里去。其实那或许还是皇家盛宴繁华之季中的一盏，原来单单拿出，是这样一副凄冷的摸样。
“娘娘，夜里风大，您身子还未大好，要仔细了凤体，若您金安躬违，可要叫奴婢不好向国主交代。”宫女急急的摸样我只淡淡看着，这样年轻的光景入宫，受着怎样的苦？
我面色微冷，并不进寝殿，侧了脸轻声问了句——“纹衾到哪儿玩去了？”谁都知道纹衾是若薇的贴身侍婢。
但见那宫人神色忽紧，又笑道：“娘娘玩笑了，瞧瞧着月亮，如今已二更天了，纹衾那丫头合该睡着呢，哪儿可她玩去？”
“是么。”我冷笑一声，转身欲进寝殿。
临了拉了拉薄裳，扔下一句话空空悬在宫女耳边——
“浮蕊亭可不就是个好去处么。”
她明知我要问的不是纹衾。她明知浮蕊亭笙歌灿舞。她明知若薇此时言笑宴宴。
她明知南唐国主正在与国后之妹偷情。
我也明知。
殿内燃着旃檀香，沉静温华，却颇有些空冷的味道。这样漠然的香弥漫散开，一点一点嗅着，像是深到心里去，又像是浮在身子外头。忽然看见寒盏下照着几株新摘的芍药，那繁华容颜竟然可以这样凄凉。我躺在凤榻上，望着花睡眼迷迷。
芍药芍药芍药……
那是几时的事了？
柳绽新辉，屋外日头晴好，莺咤蝶舞描情画意，甚是繁华季。
这样怡人，我该弹一阕《柳含烟》：
“一涧清翠飞镜明，空山雪。玉梅斜映春遥临，笙歌吹瘦影，影翩跹，影翩跹入寒月庭，柔绪正轻轻。”
柳含烟，垂缕挽柔情。他前月见我写那句“笙歌吹瘦影”，夸是极好，我便作了一曲《柳含烟》。一月不见，总想起和他共推韵律的日子，不由眉目含笑，欣喜流溢。
缓步绕后院，走在秋千架旁，伸手摇了那秋千却不想坐。这样的闺房，呵，总要离开了。
“娥皇。”身后一男声忽起，我回头望去，但见他青衫历历，腰系玲珑九龙玉扣，长发束起，翩翩独立。看着看着，竟微微有些朦。他站在树下，日光照他半影半亮，让我有种恍惚一世的感觉。
“重光……”我走过去，闻见他身上的香气，直叫人神迷。
依在他怀里不声不响，本要开口问他怎么今日会来，不料他先我一步：“娥皇，三日后我将亲自上门提亲，日后……我定不负你。”
我一听便笑出了声：“你怎的说这样的傻话，但凡你心里有我，一切皆是足够。”他点点头，吻着我的发，“自然有你，也只有你……”话似还未完，他突然放开我，我一惊之下拽住他衣角。“你……你哪去？”他却不言，只拉着我，在院子里穿花引柳，过飞絮石径，也不知他要做什么。
“你看。”他终于开了口，停下步子。我随之止步，一见眼前景色，到底惊叹。
整个庭院，连同通门小径，满满的全是芍药。花团锦簇烟火色，裁春光三分，引馥郁几许，黄白粉红紫，浅碧枝叶映光频动，清风揉碎芬芳远，流云照应绰约姿。有些托着夜水，露零玉液般温乎如莹。几株艳红，远远望去若泽无加柔滑似锦。细小的靡曼鲜洁，花丝细长如同远山娥眉。我提裙走近，但馡馡馝馞，拈花扶蕊，回眸一笑。“重光，‘我是梦中传神笔，欲书花叶寄朝云’这样好的句子，李义山若是用来写芍药也是极好的。”
他也笑道：“‘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古人若是用来形容你也是极好的。”
我拾袖掩唇而笑：“我可比不得庄姜，原来你只爱‘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那这天下女子千万，很多是极美的，你都去爱。”
他快步上前抱住我，低声耳语：“难道你不知‘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么，即便再好，哪怕是‘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绝色，也抵不了我的娥皇。”
我绕住他颈项，“当真的？”
他低头一吻，那每一字我都听得真切——
“娥皇，我对你是真心。”
我一笑，这山盟海誓，我一个字也没有听错。
忽听鸟语杂乱，洗漱之后宫女扶我于□□漫步。才看见，原来是下了一夜的雨。萧萧庭树孤立，霜烟淡匀轻扫，几番红翠断续，浅桃深杏收凉雨，破败花景却有凄婉动人的别致。
却在一瞥间，看见一旁满堆芍药凋零。
“娘娘的芍药……这如何是好？”已然有宫女焦急，开始着人将芍药抬到殿里看护，我只在一旁看着，不动声色。
昨夜梦里……念的是那满庭芍药。人道“物是人非”，可芍药繁华已谢，当是“物非人非”了吧。
突然心头一痛，那句话缠着心不放，越发让人窒息。我对你是真心……我对你是真心……
“娘娘。”身旁宫女的呼唤让我回了神，侧首一望，她倒是面露欣喜。我一笑，“什么开心事？”
“回娘娘的话，国主来看娘娘了。”
一句话轻得不能再轻，却重重打在心上。原来你还是肯来的。
还是只因为国后病重，礼仪不容你不来？
我起步欲行，却想起了什么，回头吩咐道：“折些长草给我。”
进殿时他坐在案旁，远远望去我有些迷糊了。那个身着龙袍的男子，依稀还是当日青衫明朗的翩翩公子，站在树阴之后，与我如隔一世。他见我来，立即放下茶盏，快步走来扶我。
好似很早以前遇见他，我在庭中打秋千，罗裙羽衣翠佩丛玲正起兴，一见陌生男子立即停下转身就走。却脚下乏力不稳，他就急急来扶我。
那还是，多早以前的事了。
“你身子弱，怎么这样轻易出去，外头不比殿里，要凉些。”
我含笑，行了礼，他便顺势扶我。我并不扶着他，只是径直走向案旁坐下，留他空空在那。他一时尴尬，却还是向我走来坐下。
“外头凉，国主也当注意。近日夜里更凉了，尤其是池园亭台，水气雾气浓重，国主万金之躯，要好生注意才是。”我话音一落，果真见他面色白了几分，手中正握着紫砂杯，力道见紧。
“娥皇……”开口却没有说下去。
“原来国主还有话对臣妾说。”我浮起一抹冷笑。这么多天我病重不见，如今见了，你要说的是什么话这样难以启齿，只怕我早已猜到。
“我……”他刚吐一字，就听一宫女进殿道：“国主，娘娘，洹皙夫人求见。”
我瞥他一眼，正好他也瞧我望来。我端庄一笑，道：“若薇对我这个姐姐真是好，想来是看我病情，国主，臣妾正好想见妹妹，宣她进来吧。”他苦笑，点点头，咽下一口茶后，直直望着我。
流云长发流云裙，粉面凝花露，最是动人。若薇袅袅踏莲而来，屈膝行礼后坐于我身下。见她粉衣胭脂，一只月桂绿玉簪斜斜挂着，翡翠珠子晃着光泽，微弱却好似照亮了殿堂。若薇如今有十五的年纪，正如我当年一般，蹴罢秋千薄汗轻衣，走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然而深宫不辜负它一“深”字，一个人慢慢成长，即便再好云月淑良，在黑暗中都失了色彩。她是何时开始有自己的心事，情爱如酒，沾染一分便醉得不分东西。浮蕊亭琵琶宝瑟，夜光如昼，她那样盛开着，是为了什么。
荣华富贵，真心实意，他们当真相爱么。
“不想姐夫也在。”若薇低头，真真一副娇羞模样。叫得这样亲切，不是国主，而是姐夫，的确本是一家人。
我笑看着他，为他斟一杯茶，轻声问：“国主想对臣妾说的是什么？”
他突然站起来，龙袍在我眼前一闪，就跃到我身旁。我这才回过神来，只见他紧紧握着若薇的手，而若薇又将头垂了一分。他神色坚定，那样执著的样子，好久好久没有见过。
还是那时他上门提亲的时候，我在屏风后面看到的神色。那时屏风绣的是春江山水，暖暖的华丽，流进我心里。
“娥皇，我对她是真心。”
你说什么……
娥皇，我对她是真心。
你说什么……
娥皇，我对她是真心。
他低声耳语：“难道你不知‘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么，即便再好，哪怕是‘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绝色，也抵不了我的娥皇。”
我绕住他颈项，“当真的？”
那时他回答的是这样一句——
“娥皇，我对你是真心。”
他们当真相爱么。也许相爱只是谎言，如誓言一般。从来什么情比金坚抵不过时间，沧海桑田总会是最后的结局。好久以前的事情，死在记忆里会最好，如誓言一般。
李煜，今生你负我，我可以忘记。
李煜，今生你负我，可容我也负你一次？
我点点头，露出一个笑容。那是我入宫练习的笑容，得体大方，端庄贤淑，是贵为一国之后应有的笑容。我久久练习，铜镜里云鬓美妆佳人，却偏偏是最虚假的笑容。可是那时想，为着什么我要这样，为着你。
“臣妾知道国主要说的，定是这一句。”
“姐姐……姐姐怎么会知道？”若薇抬眼，红晕一片。
“因为我听过。”
但或许是听错。
我只是怀疑自己听错。
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句话。
可是我没有听错，一个字也没有。
可是，重光，好多年以前的事，原来你已不记得。
我心如何？君心如何？
他没有再说，我等，他没有再说。因为他想说的也就是那一句。
我笑着，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一个草结成的同心结。放在案上。听见他问：“这是什么？”
“同心结。”我这次是真的笑了。“‘风月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我已然不爱你。就要把一切忘掉。因为爱是最深刻的感情。
我也不恨你。因为恨也是最深刻的感情。
既然不爱你，就不恨你，因为没有必要付出那么深刻的感情。
若薇和他一起走出宫殿，那样遥远的背影，何止是隔了一世。
“欺雪。”
“娘娘？”
“若薇喜欢喝雪山银芽，你可知道？”
“奴婢知道。”
“可是如今雪山银芽不好找，找着了，怕也是有毒的。”
“娘娘的意思是？”
“可是有毒的未免会叫人死，也可以是催人死，慢慢地死。你可知道？”
“奴婢知道。”
窗外开始下雨，我转头望着殿里的芍药出神。那一缕一缕的花丝垂着雨水，倒好似哭泣一般，却是动人。它开至死都是绚烂的。或许有些人，至死也会被人爱着。
有些人却注定孤独黄昏离去。
若薇，你是我妹妹。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嚷着要我抱你么？
我不恨你，因为你是我妹妹。
我不恨你，但是不能原谅你。
所以，李煜，由不得你不容我负你。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繁华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