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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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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公子,等等我啊!”龙神宫碧螺居,一个翠衣小侍女追着跑过半条长廊,气喘吁吁地赶上前方的人。
九儿顿步回头,对那侍女温柔一笑:“芳儿,当心摔着。”
小侍女也不顾他人鄙夷的目光,不分尊卑地往自家主子怀里扑去,撒娇地蹭着:“摔就摔,九公子不会不管我的~反正九公子不可以丢下芳儿!”
“自从你进了龙神宫,就这么不懂规矩……”九儿无奈,却也怜惜这个女孩,“若是你跟了其他几位哥哥,早就被重刑惩罚了。”
“不会的不会的,九公子舍不得让芳儿受苦的!”她一脸天真,“当年芳儿在龙门第一眼见到九公子,就知道九公子是芳儿命中的贵人!”
九儿摸摸她的头,理好她凌乱的发髻。
这女孩名叫鲤芳,原是个鲤鱼精。九儿几年前仍是龙门守门将的时候,正遇上了前来跃龙门的她。鲤芳天性耿直,资质平平。九儿被她一股子横劲与倔强打动,提点了几句。这女孩不负他望,竟跃过了龙门,成了龙女。鲤芳知恩图报,硬是拜入龙神宫做他的侍女。
相处数年,鲤芳大错小错全由九儿袒护着,她自然也对九儿忠心耿耿,成了九儿唯一的心腹知己。
几年时间,九儿亦褪去了几分年少无知,凭添几分贤德。他依然灵力低劣,依然未受重用,眉目间却多了清和之气。几年的纷争把他雕琢得俊秀淑雅,年少的冲动轻狂已被磨尽。
九儿赫然已是翩翩少年郎,虽远远不及蚆嗄的风姿,也算是清秀可人。
“九公子又去找六公子吗?”芳儿跟在后面叽叽喳喳,“六公子待人温和,而且又生得那么好看……九公子,你说这世上会有人比六公子更美么?”
“天界怕是没有了……”九儿随口答着,恍惚间,他记起一张艳丽邪媚的面孔,那讥诮的笑容,像是最甜的毒药。
能比六哥美的,大概只有那个几年前遇到的妖精吧。鲽梦,这个名字他不会忘记。
芳儿调皮地扯扯他的袖子:“六公子最近总去下界呢,还不让人通报,也不带九公子和芳儿去……自从进了龙神宫,芳儿再也没回过下界……”
九儿的思绪被打断,疑惑地转向芳儿:“你说六哥去下界?他怎么不告诉我……”自那次洛水之行,六哥再没带他去下界。况且那之后,六哥上报天庭,说已用一计暂缓了战事。这几年,天庭与鲛族都无太大动作,像是有什么人刻意维持着平衡,小心翼翼不让它破碎。
既无战事,六哥也是数年留守天界,不踏凡尘一步。为何近来瞒着人……
“别人也不知道呢,那天是芳儿不小心撞见的。”鲤芳解释给九儿听,“那日芳儿贪玩,跑出了宫,到灵山采花……却看见六公子匆匆从灵山后的山洞中出来。我听别人说,那山洞后有个玄关,直通下界。”
“如果这是真的,那六哥岂不是擅闯禁地,又私下凡尘?”九儿蹙了眉,一向严守礼法的六哥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鲤芳跳着转过身,晃了晃手指,神秘地凑近九儿耳边:“还有呢,六公子的使婢小菁姐姐,上回被我撞见她拿了个奇怪的东西,我怎么问她都不肯说是什么。后来六公子一拿到那东西,立刻偷偷出了宫,去了灵山那里……”
“是么……”从不隐瞒自己的六哥竟连这也不告诉他,莫非,已有什么代替了他在六哥心中的位置……九儿不禁有些失落,满园的花景亦似颓色一片。
穿过回廊,九儿恍惚不知何去何从。原是想与六哥商议些天庭要事,如今看来,六哥的心思完全猜不透,自己何必讨个没趣。
唯一一个照顾自己的人也如此若即若离,这龙神宫,真是陌生得让他心酸。他既是可有可无,还待在这里装什么怡然清高。莫不如效仿那些下凡仙子,找一处清净孤地,隐居一生罢了。
九儿微微一叹,紫发长垂肩畔。这个天庭,已对他没什么意义了。
正踌躇间,回廊边的假山隐蔽处闪过一个人影。鲤芳眼尖,拉过九儿向那里看去,大声喊住跑过的人:“那不是小菁姐姐吗?为何见了九公子就躲?”
九儿绕过假山,正瞧见六哥的使婢。那女子闻声怔住,赶忙转回身向九儿行礼,手忙脚乱间,怀中掉落一物。她一急之下,连忙去抢那掉落的东西,却赶不上九儿凌空一抓,早将那东西夺来。
“九公子,那是六公子的东西,请……请公子归还小婢!”那女子声音颤抖着讨要,又不敢抬眼看人,似在极力隐瞒什么。
“你放心,此事我会向六哥说明,”九儿冷淡答道,低下头细看那女子,“若非见不得人,为何要藏着掖着,甚至一见我就躲?”
鲤芳一脸好奇,走近那女子,忽而发现了什么:“小菁姐姐身上怎有凡尘浊气?难道你刚从下界回来?!”
“没有!”她申辩,“只是……”
“只是什么?”九儿追问,“不得大公子允许,连我也不得离开,你一个婢女,偷偷去下界……你是藐视龙神宫的刑罚么?”
婢女一惊,连忙跪倒:“九公子饶命!小菁只是奉了六公子之命,每日去天界边缘的望灵台看看……那里与下界交合,小菁难免沾上浊气……请公子原谅小菁啊!”
九儿半垂眼帘,拂袖而道:“你起来。六公子为何要你每日去望灵台?你若不说实话,我也只好将你交给大哥处置了。”
“小菁绝不骗九公子!”婢女不敢再犹豫,连忙求饶,“其实也并无大事……六公子只是遣小菁去取东西。望灵台是天界边缘,下界之人也可接近。台边的紫藤树下,常有下界人放了贡品献予六公子……小菁是代六公子取贡品……”
贡品?九儿面如淡云,眼里却是难言之痛。他望着手里抢来的“贡品”,不禁想冷笑。
那是几朵墨色赤蕊的花。黑瓣簇拥一缕幽香,深沉而又绚烂。
他认得,这是洛襄花,下界只有一处有此花。那里,是他在下界唯一去过的地方。
洛水畔的瀑布帘洞后,他惊讶于此花的独特神秘。六哥亦是赏了这花许久。
“你走吧。”九儿轻叹一声,放了那仍在替主子撒谎的婢女。
原来,六哥一直跟那妖精藕断丝连,还妄想做得滴水不漏。
手一紧,洛襄花被揉碎成末。
九儿突然很想笑,被骗的一直是自己。早就被六哥放弃了,何苦还缠着他?
“芳儿,我们回去。”淡淡一声唤,他转身。鲤芳懵懂地应了声,回头跟上。
踏在洛襄花的粉末上,很解气,也很凄凉。
当晚,龙神宫中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金猊归来,宫中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九儿没见过金猊几回,与他也素无交情。既是自己兄长,这宴会总是要出席的,未曾盛装梳洗的九儿随意束了发辫,半旧的白衣披起,看上去憔悴潦倒。
无心赴宴,来也惘然。
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独自喝着酒,一杯又一杯。纵使舞娘歌妓如何尽兴,座下之人只是饮酒不语。
心烦的并不止九儿一人。
隐约,九儿听见金猊颇为愤恨地向五哥饕餮说着什么,似乎在谈金猊遭遇的事。
“天尊那混蛋居然逼我回来!当初他是同意我去守护柳小龙的!”金猊压低了声音,掩饰不了一身怒气。
柳小龙是谁?九儿灌下一杯酒,眼前有些花了。摇摇头,不认识不认识。
“好了好了,别让旁人听见……”饕餮警觉地望了望周围,并没在意半醉半醒的九儿。
金猊烦躁地哼了一声:“管那老混蛋同不同意……我迟早要把柳小龙带回来!”
“带他回来?那……九儿怎么办……”饕餮的声音小了下去。
“谁管那野种,他根本就不属于这里!”
……
再来一杯,好了。九儿昏昏沉沉地想,终于听不见他们说的话了……自己果然是野种,死活也无人管……天界人情冷漠,连兄弟也这般对他……
酒气晕得他脸上绯红,沉静的紫瞳下早已波澜成泱。
远远的,他看见对面的六哥。容颜若玉,娴静淡雅。低垂的蓝眸不知闪动着什么,眉间似有忧愁。
对了,六哥在等那朵洛襄花……哼,花事藏人心……九儿猛地仰头,把玉壶中的酒尽数灌入喉中。火辣辣的感觉扑腾着烧掉了理智,他摇摇晃晃地站起,俊秀的脸上笑意翩然。一步,一步,他走向了六哥。
“九儿?”蚆嗄惊觉,连忙去扶他,“你喝了多少酒?我去叫芳儿送你回房……”
“不用了,”他站在六哥面前,一手撩过六哥丝缎似的长发,靠近他耳边呢喃,“六哥在等什么人吗?”
“九儿?”蚆嗄没有明白九儿的妒心。
他笑了笑,一字一顿地说:“洛,襄,花。”
“什么?!”蚆嗄一把推起九儿的肩,却看清了九儿笑容中的敌意,“你怎么知道……”
九儿挥手打开蚆嗄,慢慢地说给他听:“你的使婢没告诉你,今天送来的洛襄花被我截走了么?你以为瞒着,我就不知道你跟鲛族的鲪悔私通之事?”
蚆嗄惊得瞪大了眼:“你……别再说了……”
灯红酒绿丝竹乐音掩盖了他们的争执声。无人理会九儿的愤怒,只当他醉酒胡闹。
“我都知道,你却把我当傻瓜,”九儿轻浅的笑容看上去尽是轻蔑之意,“洛襄花是你们之间的信物。只要他一送来洛襄花,你就从灵山后的玄关跑去与他幽会?对么,我尊敬的六哥!”
蚆嗄蹙着眉,慌乱地避开眼神,秀美的容颜楚楚可怜,似在哀求九儿不要揭穿。
九儿扬起头,趁着酒劲,冷笑道:“六哥,枉我敬你恪守礼法,你却跟一个妖精私通数年!我还一直奇怪,当初一触即发的战事怎么就这么平息了?原来都是六哥你的功劳,把自己卖给那妖精曲意承欢,以求他高抬贵手?!”
“啪!”蓝光一闪,九儿摔倒在地。侧过去的半张脸,烙着狠击的掌印。
蚆嗄亦是怒不可遏,亲手打了出言不逊的弟弟。
丝竹声断了,堂上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角落里的一幕。
九儿依然无辜地笑笑,擦去嘴角的血丝,回眸朝那后悔打他的六哥轻语:“不是我有意污辱你,是你自己污辱你。”
语罢,九儿撑着栏槛起身,推开前来搀扶的婢女,跌跌撞撞跑出厅堂。
他喝醉了,却醉得如此清醒。
不知哪来的力气,他提气御云翔起,从天界之端飞下,却在心中烦乱时失手,狠狠摔落到下界凡尘。
醉也醉了,不必在乎堕到了哪里。他闭了眼,试图忘记所有。
等他睁眼,醉意消了大半,却不知身在何处。眼前一片幽蓝,光影幢动,不似在陆上。
身边传来一声邪媚的笑:“你可算醒了,小醉猫。”
九儿转首,竟看见一张再熟悉不过的妖娆脸庞:“你!妖精?!这是哪里!”
鲽梦半眯了凤眼,醉人一笑:“洞庭湖,泽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