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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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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记得火月是如何声泪俱下地向那个青衫太守控诉玲珑昨晚对她的轻薄侮辱,也不记得太守是如何怒气滔天地赏了玲珑十个耳光一个狠踹,更不记得府尹给他按了个什么莫须有的罪名要关入大牢……只记得玲珑楚楚可怜地跪在地上,不言不语,感受不到挨打的痛,眨着一双清冽迷离的眸子默默遥望人群中的他。
眼睁睁地看着玲珑被抓走,却不能出手相救。
火月正等着人群中的他自投罗网,所以他不能露面,不能逞一时之能而失了大局。
他估错了火月,误以为她会逃,不曾想她早就布了个局,抢在他们前面挖了陷阱等他们跳。
这一次,他输得很惨。
桃红柳绿的街头,失意恍惚了晨曦的明媚。
“哎呀,费了半天力气,最后还是落在我手里了呢~”轻柔的调笑从半掩着梨花带雨容颜的纱袖下传出,“不管你怎么逃,我还是能抓住你哦。”
捆成粽子的少年被关在囚车里游街,低着头缩在角落里,脸埋进膝盖,一言不发。
火月掀开轿子的侧窗纱帘,扫一眼挨着轿子的囚车,哼一声:“你以为他会出来救你?饕餮性子甚为持重,当初觉得你可怜才收留在身边,关键时候还是看重大局,一个捡来的小狐妖能值几斤几两?”
玲珑微微抬头:“你早料到他不会为我出手?”
火月笑了:“我的目标就是抓你,而不是冒着风险跟他冲突。”
“所以,你并不是想以我为人质,引他自投罗网?”
“哼,异想天开。”火月嗤之以鼻。
半晌的沉默,玲珑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他会来救我的……一定的。”那个人只是要顾虑的太多,等他想周全了,绝不会丢下他不管。
火月挑挑眉,摸出把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披了一肩的头发,忽然开口:“想不想赌一把?”
“赌什么?”玲珑睁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火月嫣然一笑:“赌他会不会救你啊~”
“……”有点犹豫,最终他还是咬牙点了头。
“别误会,我根本不打算给你逃的机会,”火月挑一缕发丝玩弄着,嘴角一扬,“只不过,我觉得你的提议很有意思。”
望着少年再次垂下的脸上满是失落沮丧,火月毫不吝啬地再帮他添上一记恐惧:“至于赌注,我要押上最重的。”
说罢,笑吟吟地拉上纱帘,留给囚车里的人无边的绝望。
一天一夜,饕餮很久没有这么心慌意乱过。
迅速地追去,却被官兵拦住。趁乱遁形,但已找不见火月……和玲珑。他把火月有可能去的地方搜了个底朝天,连府尹和太守常常流连之处也找过,火月似乎把自己变成了幻影,无迹可寻。
月圆之夜,他仍没有得知“满月”之句的暗令,烦躁感逼上心头,几次想连夜赶回守界山,可一想到下落不明的玲珑,他又迟疑了。
敌军交手中,折损兵将再平常不过,更何况玲珑还是个无甚用处的敌方叛徒,被抓回去料理了也是罪有应得。在饕餮心里,根本从未将他看作手下,只不过顺手救他一回,这小子却自己当了真,到处嚷嚷拜在龙神宫麾下。
偏偏就是这么一个累赘,此时却时不时地冒出来乱他心弦。
发疯般地追查火月下落,一般是为了燃煤之急的筑堤与曲中暗令,另一半……是他的私心。
望月刚过,他得到守界山传来的消息,说水月在绿蚺沼地和青樨林摆了杀阵,与刚赶到的金猊对垒而战。水月布阵迅猛,出兵凶悍,像是早就调度好的,一夜的工夫杀得天兵措手不及,大有全族倾巢而出、正式开战之意。
若真的要准备开战,不赶紧查明“香怨歌”中所有暗令,局势只怕要一边倒,对天兵大大不利。
饕餮心乱如麻,偏在这时发觉杭州城中属于玲珑的淡淡妖气已然微不可查,几乎不复存在。难道玲珑已经被……
心突然凉了,他觉得那张和善的脸快被他内心得复杂撕扯得狰狞起来。
放弃了低调行事的诫令,再次搜查全城时,杀意已从他常带笑意的瞳孔中四溢而出。
十五满月,十六月圆。
十七的月亮微有残缺,幽幽悬于西湖水岸,映着湖上旖旎。
走在湖畔疾行如风的饕餮无心赏景,瞥一眼刺目的月晖,心绪非但不能平静,反而更糟。
若有如无的,一丝气息随东南风飘荡而来,初时极淡,渐渐的竟浓了起来,夹杂了一抹茉莉的余香。
玲珑的妖气!
饕餮警觉,四下探看,寻找妖气的来源。追着这丝熟悉不过的妖气,心已忐忑如鼓擂,既是庆幸,又是担忧。
待他停下脚步,抬头发现传出妖气的地方,正是火月先前住的深宅。
摆明的龙潭虎穴,在缺月寒光下森然而矗,等着猎物再次踏进一场算计。
饕餮想也不想,召出古越戟架在肩上,义无反顾地破门而入。
深宅院落,一汪碧莲塘,白荷吐蕊,香沁月凉。
水塘正中白荷碧叶半掩着一片大如圆磨的王莲叶。一株生得异常妖娆的娇小花苞半垂着,微张的花苞尖处散出一缕幽香,迷离地吐在蜷缩于王莲上微微颤抖之人的脖子上。
饕餮跃至池塘前的花丛中,一眼就看见气虚微弱的玲珑正咬着牙从王莲叶子上撑起半个身子,不小心撞上那朵白莲花茎,花苞放佛吸到了生气一般,蛇似的扭动着,缓缓开放,嫩白花瓣中散出一股黑气,吐出一条鲜红如火簇的蕊。
玲珑只来得及尖叫一声,那股黑气就笼柱了王莲,混沌地环绕在他的周围,生生将他封锁在黑气形成的牢笼中。
阴寒月色凄凄淋上冷光,映着玲珑不做所措的慌乱无助。刺骨森然的凉水滋生阴气,莲香荷影如鬼手般托着王莲上彷徨的囚徒。
饕餮捏紧了拳,心里咯噔一下,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抢了玲珑就跑。脚下不由得发了力,蹬坏了数株蝴蝶兰。
“哟,五公子真不懂怜香惜玉,竟拿这么漂亮的花儿撒气。”池塘对面,一棵傍着凉亭而生的高大槐树上传来熟悉的轻柔调笑,一树密叶幽幽晃响,声似鬼泣。
古越戟凌空一劈,去势如风,劈开大片槐叶,散了漫天,露出倚坐于树梢上掩袖娇笑的红衣女子。
“五公子!”玲珑揉了揉迷蒙的眼睛,扒着王莲叶的边缘想探出去,猛地一下又被黑气撞了回去,“她、她用了‘鬼影枷魂判’之阵!啊!”
那朵白莲蜿蜒似蛇,火红的蕊现出一道血光,微微开合的花瓣像在贪婪地吸食什么,黑气弥漫中,玲珑痛苦的脸又白了一分。
“多嘴。”火月收回方才略略抬起施法的手臂,笑吟吟地望向池塘对岸,“五公子,在下不是很擅长摆弄鬼界法术,眼下的小小鬼阵没有幽冥煞气来支撑,在下只好用阵中小叛徒的生灵之气代替了。”
饕餮几乎要捏碎战戟,脸上却是一如既往的淡定:“会使鬼术的妖,真难得。”不求飞升做狐仙,而去摆弄鬼魅邪术,的确难得。
“过奖了。”她晃荡着两条腿,裙摆飘飘犹似火焰,“阵中的‘魍生莲’好像很喜欢吃小玲珑的生气呢,它吃得越多,鬼阵就越厉害,对这小叛徒的枷魂审判……就越快。”尾音微笑着上扬,似是迫不及待。
“你审你的叛徒,不召你族人来看,引我来作何?”他移开目光,盯紧了火月。
火月眯了眼瞥向玲珑:“你看,你的新主子一点也不想救你哦~呵呵,五公子啊,来都来了,不放替在下试试这鬼阵究竟强不强。”
“我只取你性命,要炼鬼阵,等你做了真鬼再细细琢磨!”
风声大疾,利刃幻影势如乱箭,从四面八方齐袭向槐树之梢!
红袖挥舞成霞,轻轻扬空一抽,笼在袖影下的槐叶猛地离枝涌动,像一群狂蜂,黑压压地迎面抵上!
两股力道冲撞在一起,震得楼宇晃荡,檐瓦风铃哗啦啦落了一地。槐树轻摇几下,黑影似的藤蔓攀上枝梢,一树槐叶又生了出来。池塘白荷静静吐香,水面如镜,波澜纹丝不惊。
火月掸掸袖上残叶:“好狠的一击,莫不是看不得小玲珑受苦,五公子才出这么重的手吧?”
困于池中央的玲珑虚弱得似乎气都喘不上,黑白分明的眼珠确是牢牢盯紧了饕餮,半是喜半是忧:“五公子,我感觉不到痛,你只管对付她好了!”
饕餮淡淡瞟一眼他,悲悯在心里化作怒火:“火月,在我下狠手之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交出‘香怨歌’暗令,还有……放了他!”
“呵呵呵呵……”火月笑得花枝乱颤,肆无忌惮地俯首打量他,“到底是承认了呢,玲珑的妖气能引你火急火燎地赶来,就已经暴露了你的弱点。哼,五公子,在下跟玲珑打了个赌,若你会为了救他而出现,我便要放了他。”
“所以?”饕餮沉着脸,他根本不相信你她会守信。
“在下真的很想放了他,可惜玲珑自己撞到了魍生莲,激发了鬼阵,”她捋过披肩的头发,一脸为难,“现在我就是想放他,也无能为力啊。”
“你、你卑鄙!”玲珑忿忿转头去看她,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晕过去。
果然。饕餮冷哼一声,一手持戟一手念诀,随时准备出其不意。
火月媚眼一挑,迎着月光凌冽如电:“更何况,好不容易抓住五公子弱点,哪能轻易放手?”
话音刚落,两人几乎同时出击!饕餮跃至池塘上空,刀刀逼近火月藏身之地。火月展袖如练,召其阴风,刮来成千上万的槐叶。
月下荷塘,寒水冷镜,鬼雾蔽空,缠斗幻影锁了重楼叠嶂,分不清真实虚幻。
魍生莲一点点吸食着玲珑的生气,灵力丧失的他无力抵抗,渐渐涣散的神志依然固执地瞪大了眼,寻找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火月亦攻亦防,招式易破却连绵不绝,纠缠着使饕餮无法一举击破,拖延得他心急如焚。
“五、五公子……”池塘中微弱的呼吸带着哭腔,“你能来,我已知足……虽然我、我是妖,是个不齿的叛徒……”
火月冷笑的眉眼带着暗劲逼近,红袖以柔化刚,截去了他的退路。
“五公子却不嫌弃,还许诺、许诺定会护我周全……”泣声中似乎强笑了一下,“五公子真的守信了,屡次护我,明知……明知危险还来救我……”
层层的红袖幻纱包围而来,他趁着缝隙隐约看见渐渐丧失灵力和生气的少年瘫倒在王莲上,显形而出的狐尾柔光似水,与月同色。
“……族里的人只会耍我、骗我,风、风月也是,根本不会来接我……我以为只能信自己,没想到、没想到,原来,天上还有个五公子……”轻笑声彷然若失,顿了顿,“五公子……”
饕餮觉得眼前的敌人模糊了,风声鹤唳的厮杀仿佛凝滞在一瞬。
那道气若游丝的声音淡了下来:“五公子……我的,名字,是……玲珑………玲珑……请、请你……”
万籁俱寂,看不清敌人迎战的招式,看不清自己陡然起伏的心绪,高举了战戟的手颤抖着,只想忘却一切地斩碎所有的束缚。
“……莫忘。”
一片空白的记忆像挨了重重一击,似乎有谁曾在他难以开启的心扉上划过这两个字的痕迹。
闭眼,那个眼熟的身影在记忆中恍过,一条月色狐尾像鞭子般扬起,划破冷冷月光,抽痛了他的五脏六腑。再次睁眼,战戟已被狂涌的怒火抛出,撕扯着月下所有的宁静萧瑟!
天摇地动的轰鸣,池前参天的槐树四分五裂,迅速褪色的叶子飘洒若残蝶。黑影退却的树根旁,大地皲裂,煞气从直插入地的古越戟上四溢奔涌。
冷冷月光,瞬间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