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悲记》夜夜夜夜夜夜夜

33、三十三

　　林艾走出书房时，时针恰好走到十二点。从时间上判断，她通篇读完了李乌的第二篇帖子。我很想知道，作为其中的女主角，她在阅读这些文字的时候会产生怎样的思绪。
　　我承认，之前按兵不动，任由李乌与我的妻子交往，目的就是为了搜集——或者说创造——证据。万一真上法庭，打起离婚官司，这些证据无疑对我有利。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利益面前，很多人会无所不用其极地使出各种手段，不知比我阴暗、下作多少倍。我无需受内疚情绪的煎熬。况且，说争夺利益其实是冤枉我，我完全可以坦然地说，自己的行动是为了自我保护。
　　尽管如此，我依然发自内心地同情李乌，这里的“同情”指的并不是怜悯，而是一种设身处地的同理心。
　　我坐在沙发里，身前茶几上的一次性纸杯塞满烟蒂，里面的水已呈深褐色。这是记忆中我婚后第一次在家里抽烟，整个客厅烟雾缭绕。
　　林艾站在另一端沙发旁，躲避着我的目光。
　　“来吧，你有什么想说的？”我重新抽出一个一次性纸杯，拿玻璃水壶倒了点水，将手里最后一根烟摁灭在杯中。
　　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沉默，客厅中这对夫妇已经很久没有互相说过掏心窝子话。
　　“周浩。”林艾终于开口，声音冰凉，“为什么当时要把他的手机号给我？”
　　“不是挺称你心的吗？告诉了你，你立刻就加了他，时间一点都没耽误。”
　　“你还跟他见过面，吃过饭，就是不提我的事，你可真够阴险。”
　　“你跟他没见过面？没吃过饭？提到我了吗？”我反问道。
　　“提你干嘛？我不想刺激他。”
　　我想起林艾与李乌对视的样子，气得冷笑，说：“你舍不得刺激他，舍得刺激我是吧？你们除了见面吃饭还干嘛来着？”
　　林艾埋下头，嘴唇哆嗦了一下，说：“你……你这是精神虐待。”
　　眼前这个目前依然是我妻子的女人，此刻显得无比憔悴和苍老。我心底仅有的一丝阴暗快意消失殆尽，放弃了嘲讽的语调，拍拍沙发，示意她坐下，一边说：“你真的想好了吗？”
　　“想好什么？”她警觉地望着我，不为所动。
　　“以后的生活。”我起身向她走近些，扶着她胳膊，使两人并排坐成一个平等的姿势，“和他一起生活。”
　　她咬着下唇，犹豫在脸上忽隐忽现，最后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他写的东西你看完了吧？他自己都说不了解你，而且——你了解他吗？”
　　“他人不坏。”
　　“那我就是坏人？”
　　林艾走出书房后第一次正视我的目光，说：“你也是好人，可你忘了吗？当初是你提出的离婚。”
　　“所以你要报复我？”
　　林艾的鼻尖和眼眶都有些发红，说：“不是报复，换了别人，我不会和他……我是和你吵得气糊涂了。”
　　“这么说又是我不对？”
　　“那你让我怎么办呢？”林艾还是哭出了声，“我是一个女人，三十多岁的女人，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家里男人又嫌弃我了，你让我怎么办？”
　　“我对你是嫌弃吗？”我的情绪也激动起来，“你想想我究竟为了什么才提出离婚。我问过你多少次原因？甚至求过你多少次？我的要求过分吗？你当时又是什么态度？”
　　“我害怕。”林艾尖声捧住脸，泪如雨下道，“我忘不掉，我不想再——”
　　“不要再说了！”我迅速厉声打断她，然后微微闭眼，虚弱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像是在哀求，“不要再说了。我们都答应过对方，不再提起这件事。”
　　林艾点点头，用力抽吸鼻子，呆呆坐了一会儿，然后用泛光的泪眼注视着我，说：“周浩，你让我想一想行吗？再让我好好想一想。”
　　“你的意思是，还有改变的余地？”
　　“是的。”林艾用一种郑重的语气一字一顿说。我相信她此刻的认真发自内心。
　　“和他的事，你打算怎么收场？”
　　“你不打算原谅我了是吗？”林艾掉过头，神色凄惨，“算了，我不求你原谅。”
　　“你要我怎么原谅你？不管按什么标准衡量，你都越过了底线。”
　　“你刚才不是问我有没有后悔的事吗？现在我回答你：有。”
　　“什么？”
　　“我后悔加他微信，后悔跟他见面，后悔惹出后面这么多事。”
　　“后悔了，然后呢？”
　　“不会再有下一次。”
　　“那他呢？”
　　林艾盯着沙发对面的电视墙，目无表情地说：“我可以跟他断掉。”
　　我神情肃穆地说：“你考虑清楚再说这话，不要随便下决定。”
　　“我是一时糊涂，可不会再糊涂下去。你说的对，他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他。”
　　“要是他再来见你怎么办？”
　　“我不见他——不，我可以再见他一次，让他别再来找我。‘
　　“总要给一个原因吧？”
　　“没有原因。”
　　“当年你好歹还给过他一个理由。”
　　“我不想再继续错下去。”林艾神色黯然地说，“别再说当年，我跟他道过歉，过去的事翻篇了已经。”
　　“你不怕他难过？”
　　“我自己也有难过的事，我只是一个女人，没有能力去顾别人。”
　　我不再言语，起身拉开将客厅与阳台相连的移门，让屋中的烟味散尽。黑夜凄静，阳台上栽培的一盆盆多肉植物在昏暗的灯光下展现出五光十色的奇异身姿，远近建筑顶部的航空障碍灯孜孜不倦地闪烁着点点红光。
　　“老公。”林艾的声音婉转细盈，“我可以再叫你一声老公吗？”
　　我回身才发现，她在不知不觉间走向了我。她不再啜泣，泪痕已干，望向我的眼神中透出温情和缱绻。我记不清上一次两人保持这么近的距离是在多久之前。
　　每个男人心里都藏着一个I，李乌并不知道，他心里的那个I，恰恰也曾是我深爱的同一个I。
　　多年以后的这个深夜，面对眼前忏悔的妻子，我想起了两个人十多年前的青葱岁月。
　　****
　　当时，读高三的我正处于人生最紧张的一段时期。我每天认真地上课、自习、做卷子。经历过高考的人，大多都体会过那种独一无二的窒息气氛。
　　作为老师和家长眼中公认的优等生，我有条不紊地规划着自己的功课和学业，正如我后来结束学业、踏上社会后，有条不紊地规划自己的工作和人生。
　　但极少有人知道，在专注学业的同时，我一直默默关注着同班一个姑娘。我时常留意她清晨提着书包出现在教室门口，留意她在学校食堂吃午饭时将长发撩拨起来的样子，留意她晚自习结束后骑车出校门——可很多时候，她坐在同班另一位男生的自行车后座上，有说有笑地消失在校门外的那条路口。更早一年，在镇上的一家大超市，她亲口告诉我，这个人是她的男朋友。
　　我知道，每个人都是自己故事的主角，舍此皆为配角。在那个人的故事中，我大概就是个标准龙套，所有的戏份加起来也不过露几次面，讲一句台词。可是，在我们三个人的故事中，剧情出现了反转，他是配角，我才是真正的主角。
　　如果有办法用笔画一条线，将林艾与我的座位连起来，那么当年那间教室就会出现一条长长的对角线。我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并不耽于幻想。但想象力再丰富的人也绝不会猜到，多年之后，我和林艾终有一天彼此凝视着走完了这条对角线，相聚在正中一个最幸福的点——那是我和她婚姻的殿堂。
　　所有的一切都始于一次命中注定的通话。
　　就在填报志愿前一周，敏锐的我突然发现，这天清晨未见到林艾提着书包出现在教室门口。当天晚自习，我不着痕迹地向知情同学打听，才知她前一天晚上淋了雨，今天告假在家养病。
　　那次病假，林艾一共请了三天，我在第二天傍晚拨通了她家的号码。接电话的是一个声音稚嫩的年轻男孩，后来才知道，他是林艾的亲弟弟。
　　我听到林艾匆匆从卧室走出的脚步声，还听到她弟弟低声说了句：是个男人。我在拨号前准备好了一串台词，谁知才说一个“喂”，林艾就用佯嗔的口气劈面说：“你终于想到给我打电话啦？”
　　线路这一头的我自报姓名，接下来，双方陷入一段尴尬的沉默，空气凝固了整整五秒钟。
　　林艾结结巴巴说：“原来是你，我还以为——呃——有什么事吗？”
　　“没事，听说你生病了，想问问严不严重。”
　　林艾客气地向我道谢，说明天再休息一天，后天就可以返校。我跟她简单聊了几句，挂线前问道：“对了，志愿考虑得怎么样？打算报考哪所学校？”
　　她大概没料到我会问出这个问题，微微一怔，沉吟地表示，自己计划填报南京XX大学，具体还在跟家人商量。
　　直到几年后，两人分分合合最终走到一起时，林艾才知道，我在打完电话的那天晚上，一回家就郑重告诉父母，我已经考虑出了结果。
　　我记得，高考前一天，我们一群男生在学校打了一场篮球。完场后，大家酣畅淋漓地坐在场边台阶上聊天。大概出于巧合，那个男生恰好坐在我身边。其实，我跟他的关系一直都很融洽。我们不光是同乡，高一时还做过一段时间的室友。我问他填报了哪所学校，其实这个问题属于明知故问。因为当时，他和林艾的关系已经公开化，甚至还上过政教处主任的□□视频。也等于说，他们的情侣身份获得了学校的官方指定。
　　没想到，他的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事后我翻看地图，发现那所学校所在的城市，离我们的家乡超过一千公里。尽管内情难辨，但我心知，这两个人的关系出现了重大危机。
　　那年夏天，我们三个人都录取了第一志愿。毕业对一些人而言是分离，但对另一些人而言却意味着相聚。
　　林艾始终蒙在鼓里，直到九月份开学那天，在新生报道点拥挤的人群中，她讶异地看到一个儒雅男子微笑着向她问好。
　　从二零零一年开始，在同一座城市、同一所学校，我和林艾渡过了依旧青涩的四年，然后共同迎来了人生最好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