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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   “二零零五年春节后,我背着简单的行囊,启程去邻市的电脑店打工。老板是爸爸朋友的亲戚,人不到三十岁,是一个能说会道、做事精明的男人。应该说,老板对我相当照顾。他从亲戚那里听说了我离开学校的真实原因,没再多问,只安排我做一些装配电脑、安装系统、取货、送货之类的工作。我和另一名店员合住在店后隔出的生活区,空间虽然不大,总算也是个不花钱的安顿处。平时做六休一,中午店里提供盒饭,早晚餐则自己解决。
      第一个月月末,老板将一个信封交给我,里面装着我第一个月的工资。钱当然不多,毕竟是人生中第一次依靠自己的劳动获得报酬,晚上躺在床上数了好了几遍,真金白银捏在手里,多多少少对长久压抑的精神起到些正面安抚作用。这段时间,环境的变化使我的身心状态有所好转。脸上肉也多些,颧骨不复突兀得吓人。老板开玩笑,说几个月时间把我养胖了。妈妈来看过我一次,颇为欣慰。我要把工资交给她,她让我自己存着,吃得好点,不要乱花乱用。
      至于睡眠,我依然依赖着药物。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做起有关I的梦。梦境发生的地点各异,有时候是在我与她共处时间最长的高中教室,有时候是在我们只结伴去过一次的商店,有时候是在她家,有时候是在我家。每一次,梦中的I都能通过各种方法让我打消疑虑和惊慌,对眼前人和物的真实性信之不疑,然后一遍遍地在梦醒时体会坠楼般的落差。
      就在零五年夏天,我认识了自己的第二任女朋友T,开始了为期半年的交往。
      T是电脑店老板的表妹,与我同龄。她没有读大学,初中毕业后读了省内一所美术专科学校,当时在本地一家小广告公司做图形设计。七月份老板请她到店里帮忙设计宣传单,一来二去就认识了我。
      T是个热情豪爽的姑娘,身材高挑,风姿绰约,穿高跟鞋几乎与我齐高。她非常健谈,几乎不记得有过冷场的时候,讨论的话题包罗万象,从吃的菜到穿的衣服,甚至会谈到她过去谈过的男朋友。我虽然惨遭失恋打击一蹶不振,毕竟没有真傻,我几乎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这个女孩子对我的好感。
      老板默许了我与他表妹的交往,有时候,我甚至认定他有意在为我们创造便利条件。有一次他还开玩笑说我占了天大的便宜,因为T在读书时是她们学校公认的校花,追求的男生可以从校门口一路排到食堂。
      我和T的关系并没有仪式性的场合,在认识三个月后,我们自然而然将彼此视为了男女朋友。我当时确实认为,自己应该尝试一下传统土方,用眼前人取代心中人。T是相当理想的伴侣,既明事理,人又体贴,不需要我去费心迎合。我后来好几次猜想,如果对方在自己人生中出现的时机不同,如果九九年我的初恋变成T,如果I只是自己幻想的产物,现实中压根没这个人,也许自己就会经历一段更完满、也更平淡的故事,可能我想要的我喜欢的我爱的都会完全不同。当然人生没有那么多如果,容不得我作这个假设。
      与I不同,我与T的交往并未出现太多波折。她下班后到电脑店等我,有时还帮我搭搭手,然后去外面吃晚饭。她有几个要好的小姐妹,经常聚着一起消磨时间。最通常的娱乐项目是掼蛋,我打牌的时候,T会坐在我身旁专注地侦查和指挥,每每引来对手的抗议。T是个开朗爱动的姑娘,周末会约朋友,带着我一同外出游玩,爬山、采杨梅、放风筝。她身上有那种典型的、只属于年轻人的无忧无虑,心不必为现实的烦恼所扰累,可以尽情享受年龄带来的天然红利。
      很可惜,这样理想的伴侣,在生命中偏偏遇到过这样卑鄙的我。
      先交代一下我和T的结局。去年,在一场亲戚的婚宴上,我与多年不见的T偶遇。她已经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人雍容华贵,一望即知过着优渥的生活。认出我之后,T一句话都没有说,眼神中尽是鄙薄和不屑。转身离开前,她向我竖起一根中指。
      当时,我由衷地为她高兴。
      ****
      年底的一个周末晚上,几个朋友相约去KTV唱歌。前两年的波折使我的嗓音变得比过去沙哑一些,但在路人中依然是顶尖水平。T没想到平日少言寡语的我还有这么一手压箱底绝技,又惊又喜。那晚我几乎开起个唱,在T的朋友面前替她挣足了脸面。
      与朋友道别后,T送我回住处。我们站在门口黑暗处热吻。不胜酒力的她在包厢喝过一瓶啤酒,脸色潮红,忽然摆脱了我的嘴唇,摩挲着我的脸,向我提出了一个所有女人都会向对方提出的是非题。
      我的答案第一时间在心里泛上来。传统土方并不灵验,在眼前人面前,心中人像赖着不走的租客那样,挥不去也赶不跑。装睡的人永远都叫不醒,我哄骗不了自己。可是我的卑鄙在于——我的心理也许不正常,但生理绝对正常,在这种正常生理的诱使下——我作深情凝望状,哄骗了T。
      被哄骗的T凑在我的耳边,说:‘我知道今天XX不在。’她说的是与我同住的那名店员。无需其他言语,已经二十三岁的我带着T进房。很快,我褪去了自己和她的全身衣物,眼前出现了一具从未见过的丰腴胴体。T在旖旎中抚遍我身体的每个部位,忽然按住我的手,喘息着望着我,说:我害怕。
      记忆像雷一样劈中我,我以为她接下来要说:等我们结婚后。我如筛糠般发起抖来。没想到下一秒,T迷离的表情变成满脸坏笑,问我是不是第一次。我松口气,如实回答了这个问题。她凑近我耳朵又问了一个问题,我摇摇头,与她面面相觑对视了几秒,然后在她笑着注视下穿好衣服下床,冒着零下的温度哆哆嗦嗦去附近一家通宵营业的便利店。
      走在路上,我开始焦虑起来——并不是寻常那种处男第一次经历□□的焦虑。没办法准确描述当时的感觉,我像在寻找一件东西,我知道它就在思维的某个角落,像是用红色的密封袋子层层包着,里面装有——我不顾一切转移注意力,不去想红色袋子里的内容。
      我拿着另外一种红色但尺寸小得多、厚度薄得多的袋子,冒着零下的温度哆哆嗦嗦回到住处的床上,脱掉衣服,打开袋子,然后重整旗鼓,把方才的流程重复了一遍。
      像往常那样,我意识中的抗拒和挣扎徒劳无益。进入T身体的一瞬间,我终于看到了、或者说承认了红色袋子里的内容。我停止了动作。
      ‘这么快?’T带着谅解的笑,惊讶地问我。
      我没有说话,伸手按灭台灯,重新开始猛烈的抽动。
      我不愿写出具体日期,二零零五年年底的一天晚上,这个男人在黑暗中安静地流着眼泪,在心中喃喃叨念着初恋女友的名字,一边痛苦、扭曲地想象着她的初夜,一边完成了自己的初夜。这一晚只有性,没有爱。
      我没办法再面对T,几天后,我向老板提出辞职。他很惊讶,百般挽留未果,最后惋惜着为我结算了当月工资。当时他稍显犹豫,问我是不是和T闹了不愉快。我摇头否认,说辞职的决定跟她没关系。
      临走当天,我给T发了一条短信,然后关闭手机。下午正收拾行李,T冲入我的住处,质问我的计划。
      我继续收拾,平静地说打算回老家休息一阵,过完年去其他城市,找其他工作。
      ‘那我呢?’T红着眼眶问我。
      我无言以对,轻轻拍拍她手臂,垂下头躲避她的目光。
      ‘前几天还好好的,为什么这么突然?’看我不说话,T激动起来,‘你是不是嫌我不是第一次?是不是嫌我脏?’
      我皱眉说:‘不是,你别问了。’我的表情并非出于厌恶,而出于一阵难以忍受的揪心痛苦。
      同样痛苦的T压抑着泪说:“谁没有过去?你就没有过去吗?’
      我的头垂得更低,继续收拾行李。T泪如雨下,忽然抱紧我说,‘XX,你不要走好吗?我给你,我现在就给你,什么都给你。你要怎么样?你要怎么样都可以。’说着,她真的将手伸入我的衣领,一边拉开自己羽绒服的拉链。
      我知道眼前这个女孩子乱了方寸,下午她打不通我电话,从她表哥那里知悉了我辞职的消息,连假都不请就赶来挽留我。
      我按住T的双手,将她推开。T后退一步,头发凌乱,呼吸深而重,一字一句问:‘你老实告诉我,XX,你是不是心里还有其她女人。’
      这个尖锐的问题迫使我双手捂脸,手指用力按揉眼眶。我企图抵挡,可念头像汞珠般渗过我的指缝。我看到黑暗角落里面若冰霜的I,冷冷地观察着我对她的背叛。这一次我没有再骗T,哑着嗓子,艰难地点点头,说:‘是的。’
      T深吸一口气,在崩溃大哭前用力打了我一记耳光,说:‘去吧,你去找你那个女人。去吧,人渣!我倒要看看她怎么对你。人渣!你这个人渣!’
      老板听到了T的哭声,进来一边安慰一边将她劝出去。十分钟后,他脸色阴沉地重新走入房间,明快干脆地给了我一拳,让我滚蛋。
      这一拳让我的嘴角整整浮肿了两星期,事后回味,我始终认为他下手太轻。
      那天晚上,我依T所言去找了那个女人。不,确切地说,那个女人在那里等我。
      ****
      这是一个没有声音和温度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时间是凝固的,空气是凝固的,视野是凝固,连我仰面躺着的坚硬平面也是凝固的。
      唯一不是凝固的只有光。我不知道光从哪里来,这个世界在我出现之前没有光,我来了,光也就来了。头顶是一片璀璨的星空,不计其数的恒星在凝固的视野里争先恐后为我闪烁,竭力证明我是这个世界唯一的主宰者和支配者。
      我在漫长的时间里紧紧凝视其中的一颗,想象着那头有另外一个自己向我凝望,彼此的目光在深邃的黑暗中交汇,穿越,在漫长的时间后如约达到各自的终点。
      这时候,声音在这个世界出现了,是人走在坚硬表面的清脆脚步声。一张脸浮现在我的视野中。也许是因为时间久远,也许是因为光线昏暗,我看不清那个女人的模糊面容,但我猜得到她的身份。在另一个世界,她消失了数不清的时间;在这个世界,她时时刻刻都平静地等待着我的到来。
      我告诉她仰望星空的感想,朴素的天文观使我同时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宇宙的宏大,放弃了对一切凡尘俗世细枝末节的纠结和探究,反过来又产生一种另一个世界感受不到的松弛和舒缓。
      她耐心地聆听着,慢慢将身体伏倒在我的身体上。她的手握着我的手,她的脸贴着我的脸,她的唇凑近我的唇,她的其她一切挨着我的其他一切。在另一个世界,她不到九十斤;而在这个世界,她本应完全没有质量。可我依然听到了身下的‘嘎擦’声,那是冰层分崩离析的碎裂声。声音由细碎转为繁密,如同大片大片的玻璃在高空跌落,最后变为铺天盖地压倒一切的哗哗声。
      这时候,温度也在这个世界出现了。刺寒扎住我后背的一个点,透过皮肤和肌肉,钻入骨髓。然后,由点及面,在我全身张牙舞爪地扩散弥漫。我要推开她,却被她紧紧缠着无法动弹。我看到她唇齿在动,我把耳朵凑近,可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寒气逼人,我将整个身体缩成无可再缩的一团,无数细微的针尖在周身密密麻麻地攒刺。忽然,碎冰传来最后的哗哗声,我和她一同落入池塘的冰窟中。
      冰水淹没我们头顶的那一刻,冰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在晶莹透彻的水中,她的面容渐渐从模糊中浮现,露出我熟悉的笑容和酒窝。我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她叫着我的名字,说: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可我之前并没有哭。听到她这样说,一滴眼泪从我的眼角流出,它似乎与漫天彻地的池水是不同的物质,滑过我无知无觉的脸庞,在水中失去重力般地漂浮,飘落在向我伸来的那只柔弱白皙的手上。
      我和她缓缓坠入池底,在这个世界中,那是我们命运旅程最后的归宿。那只滴落着我眼泪的手慢慢伸出,软软地阖上我的眼睑,恍惚和朦胧又一次出现。再次睁开眼,看到的会是另一个世界。我不愿离开,可是她的动作犹如催眠般使我放弃抵抗。这一次我并不感到惊慌,因为我知道她还会在这个世界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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