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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离亭宴(下) ...


  •   奔跑在夜色中的马,载着消瘦的女子飞快前行,风尘染了白衣,沾惹尘埃。
      赶到遥昌的时候,已是四日之后,昼夜兼程地赶路,令原本神采秀朗的女子倦色满容,手上却未放松缰绳,沿途更换了三匹枣红马,下马之时,甚至连手指都已僵硬,弯曲不得。
      辛垣皙早已得了江寒卿传来的讯息,亲迎在城门口,见沐颜已至,方放宽了心思,领了她进城去。
      沐颜紧抿着唇,一路跟着辛垣皙穿梭在繁忙的人群之中——这里自停战之后又恢复了繁华昌盛,只是苦了那些依旧戍守在这里而不得返回晚商的将士,有家无回。
      “子陵究竟是怎么回事?”沐颜急着要问清事实,“江寒卿又如何会牵连到此事之中?”
      辛垣皙理了思路,才道:“戎狄趁夜潜入,将军不慎,误中剧毒,虽已清醒,行动却不甚太方便。”又唏嘘道,“幸得此时是休战之期,戎狄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反攻,又恰值新皇登基,不宜大开战事。”
      “辛垣先生可有良方解毒?”沐颜焦切地看着辛垣皙,容色上再无一分平日里的肃静镇定。
      辛垣皙神色诡秘难测,只压低了声音向沐颜道:“此事不便与大小姐说,若非江大人事后传信于皙,皙亦不知大小姐竟会孤身赶来遥昌。”
      沐颜微惊,原来江寒卿前往九王府告知叶子陵重伤一事竟不是辛垣皙授意?那为何他要对她说是辛垣皙的转告?
      在辛垣皙的目光下,沐颜微微收敛了惑意与焦急之态,只随了他脚步,匆匆往遥昌的将军府赶。
      叶子陵的卧房在将军府的后院,也是辛垣皙为了让他静养,才取了那清静之所。此刻沐颜沿着袅袅小道快步行进之余,亦心酸于叶子陵如今的境况。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接连遭受了丧亲之痛与生命之危的打击,只能卧病在床,不啻于折断了猎鹰之翅,斩断了雄师之足。
      辛垣皙只将沐颜领到卧房门前,便停了脚步,示意沐颜一人入内,拱手轻道:“皙去为将军准备今日的药食了,大小姐请自便罢。”
      沐颜颔首,推门而入。
      屋内光线极暗,只绰约点着一枝白烛,幽幽发着光,笼下微小一片阴影。
      沐颜轻合上门,提了裙摆,蹑手蹑脚走近床边。
      叶子陵正睡着,双眼闭成一线,眉间有见深的褶皱,面容极倦,沉沉浸在昏黄的光影下,将那原本俊朗的线条勾勒得极其柔和。
      沐颜见他只是气色稍逊,不禁稍稍松了一口气,伸手去握叶子陵的手,才觉那手滚烫如斯,如触火焰,忙探向他额头。
      手伸到一半,却被另一只手握住。沐颜低首,见子陵那双明亮的眼一直笑意盎然地注视着她,眉眼之间虽犹有暗淡之色,却仍是淡淡笑容抑制不住地慢慢扩大,最终凝结成满脸的神采飞扬。
      “怎么,看到我醒了不高兴么?”叶子陵声音仍是低哑,然那音色里的调笑之意透了出来,落在沐颜耳里,更显哭笑不得,满腹忧思竟已去了大半。
      “怎么会。”沐颜微微笑了,那是多日来她唯一笑得纯粹而没有负担的一次,虽则没有畅快淋漓,却觉轻松舒坦。犹豫半晌,她终究没有抽回手,只静坐在床头,向后一倚,轻声道,“否则,我还赶来作什么?”
      叶子陵用手撑起半个身子,略咬牙吃力,见沐颜目光里隐有忧色,只得一笑道:“我知道我现在没你厉害,也不用拿那般眼神来吓我,我保证尽快解毒养好身体,满意么?”
      “子陵,不要再笑了。”沐颜慢慢移下手掌,轻放在他脸颊上,“不要笑得这么勉强,说得这么虚伪,不想笑就不要笑,不想说也不要逞强说。”
      叶子陵反是浅笑:“丫头,不要拿我说给你听的话来搪塞我。”拿下沐颜遮着他脸的手,笑道,“不要挡着我笑得这么英俊潇洒的脸……”
      沐颜收回手,竟是鼻尖一酸,别过头去,不敢再看子陵笑得春风花月的脸,只道:“别贫嘴,辛垣先生替你准备药去了,别让人白看了笑话去。”
      叶子陵满足地抓着她的手,声音低沉却悦耳:“沐颜,纵使让你笑我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
      沐颜手微微一动,低首渐道:“苏沐颜的名字之前早已冠上了九王妃的名号,这一辈子,我恐怕也只能再笑这么一回了。”
      沐颜伸出的手上,尚残留着大婚时涂抹的红色胭脂,在忽明忽暗的灯色下掠过浅淡的流光。腕上镏金的镯子仍在,刺眼的双喜字落在子陵眼里,却又成了另一种痛。
      叶子陵没有再应她的话,只是含笑看着她,摆弄着沐颜细长的手指,冰凉如水,十指慢慢紧扣。他侧身把头靠在她肩上,缓缓道:“从婚礼上半路跑出来,还是夜里,冷么?”
      “很冷。”沐颜合上双眸,浅浅笑着,极力忍住眶里的泪水,“从晚商一路赶过来,没有穿一件从九王府带出来的貂皮大衣,没有披一件苏府的绒稠长袍,冻得我手都麻了,心都凉了。子陵,你知道么?真的很冷,冷到我再也不想重复这一段路程,冷到我想放弃了……”
      那是透彻心扉的冷与寒,即便是在日光照耀下的路途,也能让她从心底里蔓延出森冷寒意,瑟瑟发抖。一直到握住那个男子滚烫的手,温暖的温度一路传至心里,她才安心得想哭;正如每次看到他没心没肺的调笑,肆无忌惮地说话,总有一种名为心疼的感觉在内心深处翻滚。
      她与叶子陵都明了的是,这一次的见面,只是短暂的停留,而不是永恒的相伴。九王妃与沛姚将军,只能是知己,甚至是君臣,遥不可及,天涯海角。
      叶子陵只感觉到她的手在轻颤,向来骄傲而坚韧的女子在面对爱人之时,最终也会露出软弱的姿态,可那才是他的沐颜,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沐颜,笑时暖如春风拂面,怒时冷如钢铁冰霜,棱角分明,顾盼自如。
      枕在沐颜肩上的他,终于笑得苦涩而寂寞,只是用垂下的发丝遮挡了脸颊,从沐颜的角度,也只能看到叶子陵微微弯起的唇角,却看不到眼里深藏的荒漠与风沙。
      叶子陵伸手环住沐颜极纤细的腰身,慢慢道:“沐颜,你要相信,极冷之后,会感受到最后的温暖。”
      所有的希望,不是上天赋予的,不是他所能一直教授给她的,而是自己的信念去创造。霁夜当时也正是想要沐颜明白,只要愿意相信,只要放开狭隘的目光,就必然能看到另一面的色彩,即便没有原本所渴慕的那样光耀照人,却也足够支撑着自己走完漫长的人生苦旅。
      两个身着白衣的人依在一起,黑的发,素的衫,清澈到令人不忍卒看的颜色,而脸上的神情却如此静默而沉寂,那是经历了风雨过后的宁静与沧桑,坦然直面一切的坚决与惆怅,因为终于要放弃一些东西,因为终于要离开一些人。
      辛垣皙进门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如是场景,疲惫得睡着的沐颜眉目安静沉稳,反倚在叶子陵肩上,原本该是在沉睡中的男子,温和而宁静地低头注视着怀里的女子,脸上现出一种惊人的俊美来。两袭白衣几乎融成了一色,只是一个旧,一个新,深深浅浅,犹如泪渍。
      闻得声响,叶子陵抬头看着从幼年起就一直在身侧的兄长与朋友,淡淡苦笑。
      辛垣皙走近他,轻声喟叹:“你又是何苦,她本不该参与进来,你却依然无法彻底放手……”
      “放心罢。”叶子陵笑容荒芜,“我若定了决心,即便是痛死,也放得下,离得了。”
      辛垣皙一手按在他肩上,眼神茫远,锋利似剑:“这碗药是第七碗,到了第九碗的时候你就该做好准备了,一切我已经安排好,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
      叶子陵看那碗里漆黑馥香的药汤,禁不住地冷笑:“想不到,到最后走这一步的人,却是我自己。”
      “该说的便与苏大小姐说了罢。”辛垣皙叹道,“她也该有个思想准备,你别舍不得。”
      叶子陵有一瞬间的沉默,仰头答道:“我知道。”又笑,“可我偏偏就是舍不得。”
      他是舍不得,舍不得沐颜终生禁锢在皇宫之中,舍不得放任弟弟一人长眠在晚商这样阴冷的地方,可是,总有人告诉他,舍不得也要舍,有些东西,必须放弃,有些人,只能远观。然而他却决绝到连远观都不要,对自己残忍至此,就连辛垣皙都为之动容;宁可抱着三年的回忆枯守年华,也不愿在隔了漫漫黄沙观望,令岁月终催人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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