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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暮色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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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上苏府石阶的沐颜,难掩惆怅的神色,抬首又见苏府的门匾稳稳挂在头顶,除了苏澈出殡那一日曾围了缟素之外,从来都是庄严描金的颜色,望着奢华,底子里仍是空旷寂寞。
忽然不想进到府里的少女,敛衣端坐在了台阶上。冬日里的石阶,冰凉刺骨,分外令人清醒。雪未化,湿了裙摆,渗进绣鞋里,也不过淡淡一笑,再不关心。
身后传来浅浅的脚步声,沐颜头也未回,只道:“霁夜,回罢。”
肩上静静披上貂皮围脖,一手按在其上,力道深沉,隐忍已极。
刹那惊觉的少女霍然转身立起,素手反扣住肩上的手,黛眉微挑,双唇一抿,定住良久才酝酿出怒气:“你这却是做什么?”
面前的男子倦容俊朗,任她扣着手腕,唇角笑意缱绻,目光透澈却带了几许忧伤,慢慢道:“沐颜,我只是来看看你。”
我只是来看看你。
这样平淡的语气,蓦然之间,让疲惫的女子眼里氤氲出了雾气,满脸的怒意尽皆化作了无奈。
“子陵。”沐颜叹息似的话语,“没有皇命的你,就这样回到晚商么?”她抿紧了唇,最终没有说出那原本的责怪之意。
没有得到皇帝的允许,将军擅离边关,轻则贬职,重则处死。叶子陵虽则年轻,却已居将军之位多年,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戎狄之患未决,晚商政变在即,风云变幻之际,他如何会留沐颜一人独自面对腥风血雨?
“没有关系。”叶子陵的笑容从未有过的勉强,每一牵动唇角,便多一分苍凉,“我这也算是来给子谦送行。”
沐颜低首,终是道:“对不起。”发丝低垂,遮挡住了姣好容颜,“我没有保护好他。”
叶子陵握住她的手越发用力,只别过头去,哑声道:“子谦他……也算是得偿所愿……”
沐颜不能也不敢去回应他的话,她能够体会叶子陵那种痛彻心扉却强颜欢笑的无奈,那种眼睁睁看着亲弟赴死,却无法伸出援手的苍凉。他不是逆臣,只是朝下的明臣,他要成全弟弟的清誉,所以生生忍下了心底翻腾的血泪。
就似当年沐颜一般,亲眼看着寒泱为了守护她而死去,却不能发出任何的哭泣与呜咽。活着,才是对牺牲最好的赞誉与成全。
“不要哭啊,沐颜,不要哭……”他伸手抚摸着眼前女子的发梢,容色温柔而模糊,“你没有做错什么,我们都没有做错什么。”
牵住叶子陵衣角的沐颜一边摇头,一边道:“子陵,你可曾见过这样的九殿下?”凌厉而不留情面、锐利却又让人不寒而栗,昔日翩翩如玉的少年转眼便是雪地里森冷的白色死神。
叶子陵慢慢伸手揽住沐颜,感觉到她孱瘦的双肩微微颤动,那不是恐惧,而是悲恸与哀鸣,是对过往以及未来一切的茫然与未知。
正是明晓自己心底对一切的失望与绝望、以及那个少女心灵深处的软弱与敏感,他才会这样不顾一切地从边关赶回。熟料,终究是迟了,在他踏进城门,得知叶子谦的死讯之时,几乎是呆立当场,冰凉了全身。那个少年时就在他身后腼腆微笑着的弟弟,为了家国天下而不惜奉献出生命的弟弟,竟然就这样死在了故国的屠刀下!
即便他人前嬉笑无状,对所有的刁难与赏罚都一笑而过,然而面对亲弟的离开,终究难掩哀痛之色。多少年来,他征战沙场,无所畏惧,甚至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去拔剑,获得了那样至高无上的荣耀,然而在俯瞰高台之时,能够搜索到的目光,也只有那属于少年的温软亲近的眸光。
容朔造就了叶子陵,却毁灭了叶子谦。
政治就是如此残酷,逼得人必要付出代价,失去最亲最爱的东西,才会有所回报。
叶子陵闭目长叹,过去的那些年里,他虽则知晓安净持的深藏不露,亦对他的暗哨或多或少地有所了解,却怎么也没料想到少年的挚友,竟会如此狠绝。那个九殿下,还是当初持扇笑对着他道:“收了你将军的架势,本王看不习惯。”的白衣少年么?
抱紧了怀中少女的男子把头埋进她的乌发,低声喟叹着,无奈着:“不要怨怪他,沐颜。这是一条不归路,却也是作为一个帝王必走之路,那样的净持,也是无可奈何之人。”
沐颜偏首,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却猛然记起什么一般霍然抽回手,挣开叶子陵的怀抱,以手撑着他宽阔的胸膛。
那样苍白而憔悴的容色,流泻出寒意的明眸慢慢垂下,手并握成拳,隐约青白而抖动。
熟知她如叶子陵,顷刻便明白了,眉目间的笑意渐渐多了一丝苦涩的意味,轻轻放开手,目光凝在沐颜身上,低道:“答应我的事,你却是一件也没做成。”
沐颜一震,白衣墨发下的容颜清冷依旧,却好似融进身后的背景里,渐成缥缈。
她答应过叶子陵,必定要保得叶子谦平安过来……
她也答应过叶子陵,一定会返回漠北,与他避世而居……
“要是哪天你成了九王妃,我怎么样都要追到晚商城去。”调笑之言犹然在耳,却未曾想有朝一日,真正兑现之时,早已失却了当时明澈的心境,再无言,可相诉。
“对不起……”轻声呢喃的女子除了这重复的单句,再也无法说出其他的言语,仿佛从开始到现在,她就始终站在了这个位置,不近不远,再无法靠近一步。
沐颜低着头,子陵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感到她的脸颊两旁有泪水静静流了下来。
“我没有选择。”她抬头,微微笑着,“我这一生都在为了家族而奋斗,就算死,我都不能背弃。”
“我知道的。”叶子陵伸手抚摸她冰凉的脸颊,雾气弥漫了他的笑,“我一直都知道,我所认识的沐颜,永远不会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清瘦的少女用她自己微薄的力量,努力为妹妹撑起那一片自由的天地;为了自己的爱情,她敢于抛下一切,跋涉千里,就算换来一个更加破碎的结局,也绝不后悔。
只是,理智上虽然明白,情感上却无法真正接受。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看着从青涩成长为成熟的女子,怎么忍心放手?
“净持曾问我说,凭了我的自负,这天地之大,可有第二人能入我眼。”叶子陵直直看着沐颜,轻一挑眉,“沐颜可知我的回答是什么?”
沐颜抬起眼帘,微微一牵嘴唇,干涩道:“说罢。”明知他是要让自己亲口来问,却仍是顺了他的意,也不知晓是对还是错。
叶子陵容上说不清是惆怅还是失神,眼里却是浓烈得几近于深郁:“我答他说,我叶子陵此生,也只得苏沐颜一人可与之并肩而立。”
叶子陵终究是了解她的,沐颜从小独立而骄傲的个性无法容忍自己站在一个男子的身后,深锁闺房。所以,叶子陵说的是“并肩而立”而非“得之为妻”。
黑白分明的眼瞬间定格,沐颜的手心满是冷汗,却倏地收紧,苍白一笑:“只可惜,纵使我们三人都心知肚明,也再无力回天。”
叶子陵沉默下去,忽然就道:“那么,就到此为止了?”
沐颜张唇,原本决绝干净的话语却无法脱口而出,半晌才艰难地点头,咬着唇,静静笑看着叶子陵:“也许罢,我们只能走到这里了。”叹息着,“我们清醒得太迟了。”迟到再也来不及回首找回彼此,迟到一切尽成空白、无法挽回。
霍然转身的男子带着某种怒气,大步拂袖向前走。
沐颜只注视着他的背影,一拭眼角,理了白衣,伸手去扣响大门。
骤然之间,她只觉得身后某种气息又再次变得浓烈,后腰揽上一分劲力,身体在促不及防下就向前倾去。下一刻,她只看见叶子陵在眼前放大了的面容,那样模糊,如同这个刹那的思想,天旋地转得什么都理不清,沦陷在他突来的柔情里。
叶子陵吻她,在一切都还没来得及防备的情况下,她就被他抱住,然后,身边萦绕开他的鼻息。
“唔……!”自小修习的礼教观念让她抗拒这样突如其来的亲密,沐颜试图推开对自己无礼的男子。然,他将她搂得紧,双唇覆在她的朱唇上,传递着只属于他给她的温柔,一直蔓延进她的心底,有什么东西在萌动,压制下她本就不强烈的反抗,渐渐成全他的拥抱,他的亲吻。
叶子陵轻轻放开了那泛红的唇。他微微低头,看着沐颜闪烁的双眼,那双略为失神的眼睛立刻移开了目光。叶子陵不由得想轻笑,双手轻轻捧起了沐颜的双颊,又一个淡淡的吻落在了沐颜许久不曾的放松的眉间,如同蜻蜓点水般慢慢下落,直至双眼。
黎明的微光映在沐颜睫毛的反光上,让人产生了如同见到露水的错觉。叶子陵轻轻地吮吻着她颤抖的睫毛,一下、一下、一下,又顺着鼻梁滑落到双唇间,轻柔地印上。仿佛想将自己的一切深情、无奈还有那渺茫的期待都灌注在这个吻中,逐渐加重了力道,深入进去。舌头灵巧地打开了沐颜微微抗拒的牙关,在抵上她柔软小舌的刹那,沐颜的泪水一下子流落面颊。
叶子陵,是她终于认清的那个人,关山远赴,沙场千里,他们一起出生入死,她还记得城楼上,他伤重的模样,虚弱却依旧指挥千军万马的气势。她代他完成了那一场战役,所以,他也带她走出了曾经的阴霾。
她知道他也有柔软的一面,像如今这一吻,轻柔里有多年积聚的感情,她能感受到。过去他的默默关注,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可以成全她与陆湛的美满,然而现在,他要用这样的吻告诉她,她的幸福,他也可以给予,并不比陆湛少。
沐颜任叶子陵抱着,他的胸怀宽厚,让她觉得安心,还有氤氲开的伤感。是的,子陵爱她,比任何人都爱。可是,她有她的坚持和责任,这个世上,爱情永远不会只是唯一。
一直等到叶子陵松开唇舌,死死抱住她,沐颜从来没有停止流下的泪水,这是她一生流下最多眼泪的一刻。那样不甘,那样不舍,却要活生生逼迫自己去放手。
如果说过去是陆湛放弃了她,令她错失良缘;那么如今是她自己斩断一切,与幸福擦肩而过。
冷静了眼神,也冷静了感情,沐颜终于推开了叶子陵,别过身,一字一顿道:“回去罢,子陵,回到你自己的天地里去,再也不要回来。”
晚商的压抑与沉郁不适合你,政治的错综复杂也不适合你,所以都忘了罢,把这些年在晚商的一切统统忘记,如同小乔一样自由自在地生活罢。
苏沐颜所能给那些她爱着的人们的唯一东西,便是自由。
肩上温热的手掌停驻了许久后终于渐渐滑落,慢慢冷却。
一直待到许久,沐颜才霍然回首,目光随了那满地飞扬的尘埃,滞留不去。尘埃落定,仿佛那个男子从未来过,仿佛一切不过是她方才经历的幻像,然而唇上轻微的刺痛却始终在提醒着她,眼前的都是事实,她眷恋的那个人,为了她,不远千里赶回,只为说那一句“我只是来看看你”,只为见亲弟最后一面,却又被这个强硬的帝国所牵制与压抑,忍住疲惫与哀伤,满身风尘而去。
白衣的女子最终扶着门栏坐在台阶之上,头轻轻靠在冰冷的门框上,泪水在脸上凝结成霜,流岚色天已晴,雪后清寒,满眼惨白。
那一身淡色清冷依旧,惊人的风华没有削减一分一毫,然而这样的她,却让闻声而至的霁夜不敢再上前一步。
从小就跟随着沐颜成长的清丽侍女,终于明白,有一些东西,从她的小姐心里、眼里,永远永远地流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