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3、暮色残(上) ...

  •   露未干,寒意已浓,深夜月尚缺。
      安澜楼上,灯火还未灭,沐颜披了冬衣,彻夜无眠。
      霁夜掌了灯,立在她身侧,温言宽慰道:“大小姐,还是请歇息罢。”
      沐颜沉寂半晌,眼里蓦然就漾出苍凉来,白衣长袖被风鼓起,猎猎如飞。那漆黑的发随风乱舞,素白的容颜冷如青玉。
      良久她才低叹一声,道:“你且去罢,不用管我。”
      明日是朝廷下达的行刑日,午时三刻,容朔就要处斩叶子谦,那个被漠北将士视为英雄的少年,此刻却要死在故国的屠刀下,纵然心甘情愿,也终是让人为之心寒。
      连日来的奔波与操劳,让沐颜清玉似的脸颊染了倦意与凝重,肩头纯白的丝绒披风静冷如雪,整个人如同琉璃雕塑,眉目安顺,隽永冷凝。
      霁夜不忍,浅笑道:“奴婢自小就跟着大小姐长大,怎能不管?”
      沐颜回首,反手一握霁夜冰凉的手,道:“仔细别冻着,明日的事,我总要思量一番,未必有那个心情安歇。”
      “明日之事?”霁夜紧眉,却忽地掩唇惊道,“莫不是大小姐您要……”
      沐颜微一冷笑,语气间却透出些许的无可奈何:“无路可走之下,也只得那一个法子了。”
      霁夜怔怔看着沐颜,指尖触在掌心,昔日跟随在公子身侧那明媚照人的女子,今朝却立在风露之中,看着她的大小姐一步步艰难成长,心底里却是止不住的心酸。
      苏家,在苏澈过世之后,真正开始衰颓了,苏汛向来是闲散之人,又能支撑多少负担?大半的担子都在沐颜身上,这个才十九岁的少女,用她最好的年华和稚嫩的肩膀为家族撑起了一片天空,然而,她还想要去挽救自己的朋友甚或是亲人,无论是叶子谦还是锦乔,她都已倾尽全力想要保得平安,哪怕是难得的任性,又哪怕这任性并非为了她自己。
      沉默了半晌,沐颜见霁夜神色坚决,并无一丝要歇息的意思,只得道:“替我取了夜吟和纯琅来。”
      夜吟刀锋锐依旧,青红色的锋口流光飞决,纯琅弓一如陆湛当初赠她时一般,漆黑如墨,弦张未满。
      慢慢伸手握住纯琅,沐颜目光怅然,深藏黯然,最终轻轻呵出一口气,眼神寂寞,仿佛能将岁月都看穿,一眼望尽天涯路,轻声道:“只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了罢。”
      夜风吹进窗台,冷意袭人,霁夜最后凝望着面前凄冷孤清的女子,没有再说一言一语回答她,只静静地伴着,唇角笑容浅浅,氤氲着温暖而亲和的气息。
      沐颜回身见她,微怔之后不由淡淡笑了,眉眼之间转瞬亦了有感激与安静。

      午时已至,烈日灼阳,在冬季的寒气里卷起了一阵暖风,却无端让人更忆起那经年的冰冷,仿佛就在眼前,寒鸦起,天色残。
      叶子谦仰头看着升至头顶的太阳,微刺眼的光笼了一身,旧色的囚服依然掩盖不了那满身丰神的光彩,纵使狼狈不堪,也俊颜含笑,淡定从容。
      跪在冰冷的泥地上,容上笑意模糊。叶子谦忽然想起了兄长飞扬的笑脸,那沾染了血渍却总眉飞色舞的容颜。在父母辞世之后,他也要离开,独留下叶子陵一人,然却不忧心,因为有苏沐颜的陪伴,叶子陵总能走过最艰难的岁月,只是心底的伤疤,最是难愈,纵使是叶子谦本身,业已难逃此劫。
      一直到监刑官下令行刑,周围都静得没有一丝人声,犹如被封闭起来一般,清冷静默。
      遥远的小巷里传来惊扰人心的马蹄声,浅浅轻轻,咔嗒咔嗒地,声声叩在心门之上。
      叶子谦眸光蓦然冷峻,武将天生敏锐的听觉将一切都不动声色地收录在心,却最终将一切归化为忧虑,淡淡苦笑,喟叹无言。
      屠刀已然举起,冷凝的刀光在日光的照耀下绽出一刹那的寒光,刺目而尖锐。
      然而就在那刀斩下的瞬间,一枝长箭破空而出,穿风飞掠入刑场,“铛”地一声直打在刀锋上,竟生生将那大刀击飞出去。
      叶子谦霍然抬首,目光连绵,落在远处才显露出来的白衣人影身上,良久才轻声道:“何苦……”亦不知是自问还是问人。
      沐颜迎风而立,广袖飞扬,只一双清眸静似霜雪,明澈如流水。那是一种怎样的决心与力量,能令一个纤纤弱女子握箭战斗,孤高独立于世,抛却礼教束缚,再不忌惮世俗之言?
      又有谁能够想到,以窈窕淑女之名满誉容朔的第一美人,竟会如此锋利而清寂。那是与平时的温婉形象完全不同的冷僻,森然如死神。
      “苏大小姐……”人群里终于爆发出了嘈杂的议论声。世人皆知苏寒泱与叶子陵同为九王谋士,且是政见相悖,彼此对立的两人,私下也对两人之间是否和睦有颇多揣测。而在沐颜离开晚商之后,曾有数月的时间都有“寒泱就是沐颜”的消息广为流传,一时之间,这几个名字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第一次用最真实的面貌出现在容朔国民面前的沐颜,却终觉失去了往日的心平气和,只觉心绪如波涛起伏,再难平息,又好似卸下了重担,扬眉吐气。那才是真正的沐颜,丢弃了温顺柔和的面具,露出独属于她的孤高冷僻
      然而,于那个白衣女子而言,心底的叹息却没有一刻停下。
      寒泱呵,我竟是这样盼望这一天,能肆无忌惮地直面人生,斩断一切羁绊,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却是何等的畅快淋漓!
      行刑的官员神色已变,快步走下高台,向沐颜拱手道:“苏大小姐,竟意欲何为?”
      沐颜扬手张弓而笑,红唇一抿,吐出三个字来:“劫、法、场。”
      一言既出,惊了满场的官员百姓,只有叶子谦唇角始终含笑,容颜静好,一如沐颜初遇他时一般,翩翩君子,如魏晋名士,然那眼底的悲凉却如波涛汹涌,席卷翻滚。
      清醒过来的侍卫迅速上前,严实围着叶子谦周身,拔剑出鞘的同时,寒光连成一片,明晃晃地撩乱了人眼。
      沐颜轻挑了挑眉,伸手向后再度搭了两枝箭,安静地瞄准了站在她面前的行刑官,再不说话。
      行刑官早被她的神色震惊,几乎挪不开步子,而待她完全拉开弓后更是无法也无能再向后退开一步。
      三方僵持。无奈之下,沐颜只得顺手解下腰间夜吟,抛给叶子谦,用目光示意他自己割开缚绳。叶子谦天生武将,身体的柔韧远超普通侍卫,是以微移一步就接住了短刀。
      沐颜眉目稍霁,然没待她甩开面前一众侍卫,只听“叮”地一声,叶子谦手中的夜吟已然脱手落地。
      叶子谦抬首,只看着沐颜怅然一笑,沐颜反是回首,脸色刹那惨白,嘴唇微微一动:“九殿下……”
      安净持白衣如新,翩然而来,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却握了一小把彩色石子。沐颜的目光再触及地上,打落叶子谦手中夜吟的正是这种彩色的小石子。
      身侧的侍卫一并行礼道:“属下参见九殿下。”
      沐颜霍然转身,几步踏到叶子谦身边,容色上没有一丝的退让。她白色的衣裙被风猎猎扬起,那是与安净持完全不同的气质,冷静清傲,孤注一掷,毫不退缩。
      “沐颜,别闹。”安净持眉心收敛,白衣清朗,语气温和却又不容质疑。
      沐颜伸手拉住叶子谦的衣袖,将纯琅放在他手心,眼神坦荡。叶子谦明了她的意思,沐颜向来是不忍心向安净持出手的,那毕竟是她多年来亲密得超越亲人的知己好友,是她追随了数不清光景的信仰,没有一个人能亲手毁灭自己曾经的理想与信念,也没有人有勇气与信心向自己的至交出手。
      叶子谦接过弓箭,回视安净持,见面前白衣的男子形貌虽温润如玉,眼神里却透着经年的清寒,犹如冰雪,清澈却尖锐。
      沐颜微微一笑,轻道:“九殿下,抱歉,沐颜让您失望了。”
      安净持偏了偏首,渐渐沉冷了声音:“沐颜,你是否有想过那些站在你身后的人?”
      沐颜微怔,目光中瞬间闪些许的无措。
      “你所信誓旦旦要护卫的苏家,真的愿意为你今日的行为付出一切代价么?”安净持抬起眼帘,清清静静的眸光却在这一刻仿若利刃,直刺向站在对立面上的女子。
      沐颜呵,当你不顾一切地要守护别人的时候,何曾顾虑到你自己,在这样的风口浪尖,谁会站在你身边来保护你的安全?你又何曾想过,那些心甘情愿追随你的人们,会因为这些正义的任性遭到怎样的待遇?
      “如若真有那样一天……”沐颜一寸寸地收紧自己的掌心,面容冷清,“我会先放逐我自己。”
      “不值得。”叶子谦忽然回首,笑容模糊,“大小姐不值得为了子谦做到这一步,大小姐今日能来,已是子谦之大幸。”
      沐颜凝视他,慢慢道:“我不止为你。”
      “大哥会明白的。”叶子谦微微笑着,脸色在日光下越显苍白,然而那五官、那眉目却在如斯光景下有了奇异的惊艳之色,他轻轻扬了眉,傲然道,“若我之死,能警醒容朔子民之心,令他们重新为之奋斗,那我叶子谦,死亦何惧?”
      我以我血醒我民。
      沐颜眼神尖锐,冷厉看他:“容朔的臣民不会这样愚昧,愚昧的是更上一层的昏庸!”她面向安净持,提高了声音:“九殿下,请不要忘记您曾和沐颜说的话,一个国家的强盛,不是以牺牲无辜人的鲜血和生命为代价换来的,这是历史的倒退与国家的衰落!”
      “沐颜,注意你的措词!”安净持冷凝了神色,“这里是刑场,不是苏家。”
      面前的少女怒极瞠圆的眉眼慢慢舒展开,最终染上沧桑与悲凉。那是她作为一个女子的梦想,她曾经站在安净持的身后,为他规划一个盛世的蓝图,他们说好,要山河清晏,百姓安居,庄禾丰产,国疆扩垠……用了那样美好的设想,一遍遍地去勾勒描画未来,只是如今,真正成了笑谈。
      “倘若,我知道这条路这样难走……”沐颜渐红了眼眶,“就决计不会踏入这纠葛之中!”
      安净持轻眯了眼,掩盖住眸中孤寂,暗潮汹涌。记忆里的沐颜何曾说过放弃两字?那种令她本身熠熠生辉的清韧与坚持,如今去了哪里?
      岁月消磨殆尽的,不仅仅是他的年少气盛,还有她的轻狂坚持。
      叶子谦缓缓伸手,按在悲恸的少女肩头,轻柔的嗓音在这一刻竟如钟鼓哀鸣,凄清绵长:“回去罢。”未及沐颜回过神来,就已一手推她出去,一手将纯琅向上抛起,长声而笑道,“九殿下,拜托了。”
      黑色的纯琅古弓被高高抛起,在日光的折射下绽放了黑玉般的色泽,沐颜抬首,下意识地张臂紧紧抱住弓箭,神色苍茫迷惘。
      安净持横手将她的腰一揽,死死扣住,又挥手向属下道:“行刑。”
      沐颜抬手一掌拍出,却又被安净持握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九殿下!”沐颜急怒之下,不由脱口而出,“放开我!”她本就未练内力,能将箭术练到这个地步已是奇迹,如果徒手,就算是对三流武者也未必能胜,更不消说她此刻面对的是深藏不漏的高手,更重要的是,面对安净持,就算在失去理智的状况下,她也绝不会像对待萧翟湘一般不惜一切代价地伤人伤己。
      安净持长叹一声,在她耳边轻道:“放弃罢。”
      沐颜摇头,固执地不肯松手,向他道:“那是子陵最后的亲人啊,九殿下,就算不顾你我的交情,也不能看在子陵的面子上放子谦一马么?”
      安净持被刺到了痛处,狭长的丹凤眼里盛满了无奈:“我说过,就算是我,也无能为力。”
      沐颜不再答他的话,只慢慢用另一只手握起纯琅,张唇咬住弓弦,目光凛冽,寒气肆意。细白的碎齿紧扣住箭尾,偏首瞄准再度举起的屠刀。
      风中的少女神色冷峻,长发飞扬如黑色旗帜,纯色衣衫愈显出尘。
      “沐颜!”身后温润的男子终于不再平静如初,霍然出手。
      沐颜只觉后颈一痛,光明从眼前一丝丝地褪去,合上眸的最后一眼,是漫天的鲜血抛洒,清冷的白衣飘扬。堕入黑暗的女子最终慢慢流下眼泪,软倒在地。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