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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乱红飞(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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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远,救人……先救人……”锦乔体力不支,话方说完遂跪倒在地。
“锦乔!”二公子只觉此时周身炽热无比,丹田内似有一股强劲的气流直冲上天灵。
“宁远,救……人……”锦乔一手支地,双眸看着二公子,又转向雪儿,疲惫地笑了笑,“宁远……先救雪儿……她还有亲人没回来,元之还没回来接她……”
易宁远转头看着不能动弹的女童,期盼的目光简单澄澈,似有光从那眸子里射出来,直照进她心里。她立刻按下诸葛悠哲的手,从随身携带的斜挎袋里找着什么——一双银白的手套。
易宁远将手套戴上,又取出一只药瓶,倒出三颗药丸,让雪儿和二公子各服下一颗,自己也吃了一粒。
锦乔见那药瓶时,却不由惊愕一阵。
易宁远将雪儿抱到一边,掀起女童的衣袖,见雪儿的手臂上已经有大片连接起来的紫青色,她眉头一紧,道:“我来不及帮他施针,翀,帮他放血,马上。”
诸葛悠哲迟疑。他深知不到万不得意,易宁远是绝对不会用放血这一招的。上次他中毒,易宁远替他放了血,时候还做了许多补救措施,才算真正保他平安。这一回……
易宁远按雪儿坐下,自手肘处向下挤按,结合特有的手法,来回几次,便是将紫青的血块集中到手腕上下。
取出小匕首,易宁远还是有些犹豫的,她回头看向诸葛悠哲,却见二公子自己在臂上划开了口子,如今深色的血液正再向外渗出。白衣染血,却是触目惊心。
二公子的做法并不彻底,但眼下只能如此。易宁远看着雪儿细瘦的胳膊,她这一记下去,隔的动脉,要控制得好,就能彻底排出雪儿体内的毒素,要有闪失,就断送了这女童的性命。行医多年,她从未用过这样的方法,这招对毒血流量的控制需要十分精准的计算,她,是第一次这样做。
“易姐姐,雪儿不怕痛的。”雪儿此刻正用充了血眼睛看着易宁远。想起锦乔方才说的话,她确实还要等哥哥回来,所以不能这么快就失去生命。“来吧,我还要等哥哥回来呢。”
易宁远看着雪儿手腕上的紫青色,迟迟都下不了手。
宝宝的哭声传了过来,易宁远握着匕首,紧了松,松了紧,最后还是决定下刀,在雪儿手腕上划了一道口子。她划得极快,也不敢用力,只是毒血依旧有些许喷溅了出来,沾在她的银丝手套上。
雪儿不由痉挛,但只有一下,她闭起眼,在锋利的刀刃划过皮肤的时候,她只想着元之回归的画面,再有过去母亲讲故事给她听的场景。于是,疼痛,只有一瞬,她很快就忘记了。
紧紧箍住雪儿的小臂,易宁远只看着毒血不断的流出来,而雪儿的脸色也渐渐惨白下去,
身子开始站不稳,有些摇晃。
锦乔看着在二公子身上氤开的大片血迹,妖冶地绽放开来,却越来越模糊,最后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诸葛悠哲将锦乔从地上扶起,这时才觉得掌心温热了一片,再看时,却是血迹。然而如今除了他,谁都不能分神再照顾这个原来已经受伤的女子,他只得将锦乔抱到一边,查看伤势。
“哥哥……”雪儿只觉得手腕处的疼痛逐渐加剧,她小小年纪快要忍受不住,于是忍不住叫了出来,声音虽然轻微,却传荡在此时寂静的庭院之中,吟吟痛苦。
易宁远看着血色已经转淡了不少,她却加重了按在雪儿臂上一处穴道的劲力,迫使早点结束女童的痛苦,却不想雪儿再支持不住,就此倒了下去。她却不停,依旧用力按着。
疼痛将昏迷中的女童刺醒,意志却已经模糊,再不忍耐,雪儿只大声地叫着“爹”“娘”“哥哥”,声音里带着哭腔和乞求,想要立刻脱离这样的痛苦。
锦乔被雪儿的哭声惊醒,睁开眼时,第一个见的却是二公子投来的关切目光。脑海中似突然空白,她也直视着盘膝坐在地上的男子,什么都没有想,只在某种飘渺的心境里去记忆,完全没有意识。
臂上有凉凉的感觉,锦乔回过神,却见怡绾正在替自己上药。
“谢谢。”锦乔看着怡绾有些惊讶的眼光,自己却渐渐笑了出来,苍白的双唇微微勾起弧度,温柔虚弱,“如月。”
怡绾停手,眼中涌动的情绪却因为锦乔理解温和的目光而逐渐平静下去。她收拾了心神,继续替锦乔包扎,小心翼翼地将最后的步骤完成,放下衣袖,然后她摘下面纱,叫了声“小姐”。
“是你,真好。”锦乔靠在廊柱上,抬眼看着天空,阳光明丽,照得她睁不开双眼,于是她只闭着,道,“即使你不是‘如月’,也没有伤害我。”
怡绾手里还捏着锦乔的衣角。她不知应该再说什么。先前在尚书府后头的小巷里,她就知道锦乔因为挡安净持那一刀受了伤,故意让诸葛悠哲和二公子是先行是不想他们担心。所以她留下来照顾锦乔,也从那个时候起,她没想再隐瞒自己的身份,即使锦乔知道了会怪她恨她,那也不重要了。至少在过去的岁月里,她有时会因为那个有些疏离的女子而忘记自己的身份,只想一心留在她的身边,做个简简单单的丫鬟。
“我是如月,一直都是。”怡绾道。她难以说清自己此刻的心情,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却又袭来深深的自责。隐瞒锦乔这么多年,当真相终于揭露的时候,她才意识到,愧疚,不仅仅是她之前想象的那么多。
“去看看二公子吧,他伤得比我重。”锦乔正转下目光,见易宁远此时正在雪儿手腕上撒药粉,女童的眉皱得很紧,还有不住的低吟声。
易宁远将雪儿的伤口处理好,叮嘱她不要动,只安静在地上坐着,后遂去查看二公子的伤势。
二公子是习武之人,中毒之时正运藉着内力,如此促使毒气扩散,现在小臂上流出的雪还带着很浓的毒汁。
易宁远又在斜挎袋中找出几支银针,绕到二公子身后,刺中他后颈到背部的几处穴道。银针入体时,她感觉都二公子突然紧绷的肌肉,却道:“运力将毒气汇集到一处。”
二公子闭目运气,体内四散的热毒与压制的真力互相冲撞,总是难以彻底聚气,却因为易宁远助其施针,每每到一出穴位关口时他还能撑下来。四肢渐渐不再那有灼热的感觉,只是聚气之处的热力猛然增加,形成一股上升的气流,加重了力道直冲天灵。
锦乔整个身子几乎都依在廊柱上,周身无力只看着额渗满汗的二公子,剑眉拧结,极是痛苦的样子,却仍有着不屈服的气概,双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也显示着他此时正在忍受的痛苦有多么剧烈。
易宁远正在扎针,雪儿却突然倒在地上,手腕上红了大片。
“不要碰她!”易宁远制止正欲动身形的诸葛悠哲,却也因为没有把握住手上扎针的力道,一针刺下,竟使得二公子当场吐出大口血来,毒血几乎都喷在蒙面的巾子上,他却一直都没有拿下来。
易宁远当即到雪儿身边,托起女童的身体,解开绷带,是动脉出血,此刻血涌得厉害,雪儿的脸上几乎没了血色,不过毒血已经排尽,如今他人可以接近。
“翀……”易宁远与诸葛悠哲似有默契,她回了二公子身边,由诸葛悠哲处理雪儿的伤口——曾经在“峪谷”,诸葛悠哲也修习过医典。
诸葛悠哲用食指压在出血动脉近心端的邻近骨头上,阻断血运来源,当找到动脉压迫点后,再换拇指按压按压,以尽快替雪儿止血。
雪儿由于出血过多,现在已经肢体湿冷、呼吸浅快,淡薄的意识却依旧指使着她喊着“哥哥”,仿佛大海中的孤舟孤立无援。
诸葛悠哲将药重新上过一遍,盖上敷料,再用绷带包扎,以防通纱布容易粘伤口,给后续处理增加难度。
易宁远了略看过二公子吐出的血,眉间却是喜忧参半,道:“伤口流血治标,要治本,得搏一搏。”
二公子经过放才那一记,如今全身出着虚汗,然而太阳穴处却不再如先前那样胀痛。他微睁开眼,同是看着地上的一滩血迹,嘴角的笑容虚弱却带着孤傲,道:“动手吧。”
锦乔竖起身,扶着廊柱还能勉力坐好,她看见二公子转向自己的眼光,分明事关他的生死,如今却像要他来安慰她。
易宁远先将二公子的伤口处理好,在刀痕周施了几针,又回到其身后,道:“一共八针,如果受不住立刻告诉我。”
二公子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锦乔身上,温柔宁静,与身上的狼狈形成鲜明的对比,他道:“开始吧。”
易宁远一口气连着扎下三针,针针都扎着痛处,随时三处分开的穴位,却因为下针的速度极快,痛楚顿时接连成片,像网一般罩在背布。
二公子盛满笑意的眼里闪过一丝痛苦,他却没有因为骤然加剧的痛楚而皱眉,望着锦乔的眼光始终带着满足,尽管淡薄,却能教人想象出他其实在嘴角溢散开来的欣喜——锦乔一直关注着他,这一刻,她的眼里没有别人,单纯地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他的身上,比他还紧张呢。
宝宝忽然在这个时候哭了出来,此时易宁远正要下针,她立刻道:“将宝宝送进房里,翀,也带雪儿进去。”
现今庭院里只剩下锦乔、二公子与易宁远三人,四周精心布置的花草在之前那一场打斗中被弄得面目全非,身在庭中的人也各个精疲力竭一般。
易宁远内心焦灼,再有夏日阳光普照,手心已是汗涔涔的,她捏着银针,迟疑了片刻还是果断地扎了下去。二公子依旧未动,身体犹如磐石一般,她却能感受到男子体内正在翻涌的气流,知道再过下几针,二公子就很可能忍受不住。
锦乔看着易宁远下第五针,靠近咽喉的部位。二公子这是才真正将痛苦呈现了出来,他在银针刺入的瞬间闭眼,眉头拧起,原本紧握的双手却马上张开,停顿了须臾又艰难地收起。她能听见骨节摩擦的声音,同二公子的神情一起被烙在心里。
第六针扎下的时候,二公子的眉心渐渐云聚起一团青紫之气。
第七针,他霍然张开双眼,通红的眼睛透着因为痛苦而显得狰狞的目光,却在看着锦乔的时候极力克制所有的消极情绪。看着石阶上坐着的女子,大红的衣裳让她本就少了血色的脸更加显露出病态的美,不再是一直以来的坚强,仿佛在放中摇曳的花,脆弱得让他想立刻将她拥在怀里去呵护。
锦乔扶着廊柱子费力地站了起来,凝视着庭中的男子,缓慢地走了过去。她想要靠近一些,将他的痛苦看得更仔细、记得更清楚,极力填补着记忆中缺失的部分。就是那样的感觉,记忆里总有的那一片空白,她想用今天的一起来填满,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所谓的“缺少”是什么,不过因为固执和坚持,她想要这么做,才觉得真正把握了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最后一针是施在后脑颅上的。易宁远聚精会神,她也不知道究竟这一针下去会是什么结果,可能会救下二公子,也可能因此丧了他的性命。她对生命的认真和严谨态度总会在行医的最关键时刻引发内心激烈的矛盾斗争。师父曾经告诉她,对生命的负责不是犹豫,但她总害怕因为自己的大意,施错针,就平白害去一条生命。
“下针。”二公子道,看着锦乔渐渐靠近的身影,眼底涌起更加汹涌的情绪,说是欣喜若狂吧,至少在这样的时刻,他知道自己成了锦乔意识里的重心。然而他却在短暂的凝睇之后闭上了双眼,他有将自己生命作为赌注的勇气,却不想与锦乔共同见证可能到来的失败。
眼睫垂下,一切都陷在黑暗里的时候,他却仿佛回到陪着锦乔北上的时光。
白定城之夜,他未想会引出锦乔,城楼箭雨之中她冒险相救,险些自己中箭。灾民之前,她表现出来的悲愤,以及提及边线大将受害送命时的惋惜无奈,躲在暗处,他却觉得有丝庆幸——苏锦乔有救苦之心,却不会真的与他刀锋相对。然而心存所谓国义的女子,始终也不会接受他的身份。她总是想得太多,而将自己考虑在一切之外,有时,真的有些像他呢。
再有珞邰城的初夏,正是绝好的时节。于是他也收起那一身夜行衣,找来友人,在不染池边闲游,兴致到高处时,再见那袭紫衣流光,便挥毫画下那倩丽的姿容,题曰“凌波行夏”。他却因此设计,在诸葛悠哲暗中阻止之下,于珞邰大狱之内结识了锦乔,以萧墨允的身份,却不想,这样的安排,到头来,还是无义。
第八针扎下的时候,二公子只觉得周身血气似在沸腾,身体的炽热程度远远超过之前,思维在瞬间成了一片血红,血浪翻滚不止,铺天盖地而来,如要吞噬他的一切,灼热剧烈。
锦乔没能坚持着走到二公子身边,怡绾的伤口包扎得是好,只是她向来娇惯,加上之前的流血过多,体力再难以支撑,遂行到一半的时候就倒了下去。
易宁远感受到二公子身体对最后一针的排斥,但她尽了全力扎下去,不让银针因为抵触的血气被弹开。于是最后的一点刺痛被刺激,二公子口中喷出比先前更多的毒血,气流强劲吹落了蒙面的巾子,她看见男子脸上虚弱的满足笑容,在身体倒下的那一刻,还伸出手去握住锦乔同样伸出的手,仿佛在一刻,达成了某种约定。
(此章与“潇湘月”连章,出版时,整章名为“慰离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