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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三更雪(上) ...

  •   他一直坐在角落,红色的礼服已然脱去,白色的单衣凌乱,衣角落在地上,沾惹了尘埃。只那姿态,仿佛凝固了一般,岿然不动。
      “阿湛……”沐颜流岚色的裙摆拂过,她俯身轻声唤着从方才起就一动不动坐着的男子,眼里微微闪过伤感。
      在沐颜见到叶子谦拔出剑的那一瞬间,陆湛就已冲上前去,狠狠打了叶子谦一拳。那种惊怒交加的神情,沐颜从未在陆湛脸上见过,纵使是幼年她哭闹之时,也不曾见到。
      萧翟湘凭借了自己在皇宫中的势力,压下了这一事件,只下令关了容朔的人,就急唤御医去为太后诊治。临别之前,她也只是匆匆向着陆湛一瞥,就连带着陆湛一同关进大牢。
      不管如何,面子上,总是要做与人看的。
      也惟有她知晓,也许,那个人,需要一些时间与一些机会,去和那些他曾经眷恋的人做出告别罢。
      陆湛没有丝毫要回话的意思,只是怔坐着,悄无声息。
      沐颜只惨淡一笑,伸手从衣袖里拿出玉佩,递向陆湛,清浅的声音低吟承转:“我是要把这个,还给你。”
      那枚篆刻了“颜”字的青玉,在深黑的牢房中也能流转出清辉,好似能光耀了一室般淡淡如琉璃风华。
      “颜颜。”陆湛终于抬头,清静的眼里沉沉一片,望着沐颜,几分伤,几分怅,良久才伸手去接,千言万语却也只化成这一声低哑的轻唤。
      沐颜冰凉的指尖触在他的手心,犹如幼时一般,一瞬间让他有了再度牵住她的手的冲动。恍惚之间,依旧是那个雨夜,小小的少女偎依在少年并不宽阔的怀抱,瘦削却温暖。
      又或者,是多年前的午后,蝉鸣在耳,绿色的树阴投下大片的阴影,白色的罗裙光影斑驳。什么都无法再说的她,也只能面对着眼前的黑衣俊朗少年浅浅微笑。
      那一季的闷热与湿润,仿佛在记忆里生了根似的,不曾再抹去过。无数次在睡梦里出现的,也只有他漆黑的发与眼,停留在脑海里,永志不忘。
      沐颜见他低头摩挲着玉佩,默不作声,满头的发丝凌乱。眼眶倏地就是一红,一手掩住唇,一手就颤着帮陆湛撩开垂在额前的乱发。
      他额头的皮肤冰冷,眼眸却一下抬起,漆黑如夜,蕴涵了某种深沉而悲凉的情绪。沐颜顿了手,动作定格在他鬓发旁,双目眸光缱绻,却是惆怅多过眷恋。
      “谢谢,不必了。”他一伸手就拂开了沐颜的手,别过脸,另一只手却不自觉地握成拳,指甲都几乎要刺进血肉中。
      沐颜呆怔住,渐渐低垂下眉眼,手指绞着衣袖,良久才开口道:“阿湛……”还想再说什么的女子,却忽然发现,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声音,只兀自开合着嘴唇,不知在呢喃着什么。
      相隔三年,曾经最亲密的两个人,竟都相对无言。沧海桑田,这个词是这样广泛而又悄无声息,却在无意之中,风靡了悲凉而沧桑的气息。
      人已去,楼还在,物是人非。
      她恍然明白,母亲当年面对父亲时的心情,心平如水,静寂寥落。其物如故,其人不存。那是一种怎样的心境,执手相看,竟无语凝噎。
      沐颜清冷的容颜静默如初,眸光潋滟,妆容静好,没有丝毫的失仪,却在刹那,那种惊人的风华瞬间暗淡下去,变得晦涩而寂寞。
      “沐颜。”温暖的手掌按住她纤瘦的肩膀,叶子陵纵因子谦而忧心忡忡,却仍绽放了朝阳一般的笑,只低声道,“跟我过去坐下罢。”
      沐颜目光一掠,叶子谦已然立在身侧,眉目温润,笑容浅淡,只道:“让我与他谈谈罢。”
      她终于看向叶子陵,轻一颔首,转身随他敛了裙摆坐到另一边去。
      “对不起,阿湛。”叶子谦靠在冰冷的石墙上,唇角笑容不减。
      陆湛淡然一笑,透出些许的无奈:“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子谦,你原不必这样做。”
      “我不做?”叶子谦哂笑一声,轻拂了染血的长衫,白皙的手指与已成褐色的血渍鲜明对比,显得那般触目惊心,“你当我不晓得你的想法?我若是晚了一步,今日去杀那老妖婆的人,便是你了罢?呵,陆湛是什么人,怎么会被萧翟湘那些个儿女情长羁绊住,不过是要求个死得安心罢了,可是你啊,什么都放不下,怎么能走?”
      陆湛默然,却合了眼,忍住满眼的泪水:“如若我真的代你去做了,就不会再这般……”他语气顿了一顿,最终说出了那个词“身心俱疲”。
      终究是这样含蓄,而不是曾经在心里重复了更多遍的“心冷如死”。
      叶子谦长叹,笑容转为苦涩:“你做事,总不会做彻底。”他笑了,坐在陆湛身边,“射沐颜的那箭,你是算好了的罢?算准大哥会去挡,算准了距离,所以刻意偏过了一寸,是不是?就连这一次大婚,也要弄得这般隆重,你是打定了主意不想活着回去了是不是?”
      陆湛在良久的静寂之后,才苦笑道:“同伴三年,还是你最了解我。”
      叶子谦无声地笑了。面前的这个看似冷峻却那样脆弱的男子,酷似了过去的叶子陵。谁能知道,初入战场的叶子陵也曾那样冷漠而冰凉,波澜不惊。一直到很久以后,久到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他的大哥会笑了,笑得那样没心没肺,甚至从脸上,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在他见到苏沐颜之后,才晓得,那种不想不能笑的时候还要强迫自己笑靥如花的感觉,是一种怎样的残酷。
      苏沐颜。孤僻却温和的少女。
      其实,她与陆湛都是同一种人,凛冽而清冷,无法容纳在这个世界。他们把什么都看透了,却看不透自己,把世界想像得过于残酷,但在伤痛真正来临的时候,却再也承受不起。
      叶子谦曾对他的大哥说过“不想笑就不要笑”,可到最后,见过了沐颜与陆湛,才知晓,这句话只是一种任性。当容上的表情只剩了笑容的时候,才痛得刻骨,痛得麻木。
      那斑斓的表情,是曾经天真的过去,惟有如今一成不变的笑容,是苍白空洞的未来。
      犹豫、挣扎之后,叶子谦终于问了:“萧翟湘本就想那老妖婆死,也就不必说她了。那么,你有想过沐颜怎么办么?”
      “我其实,真的不想再见她。”陆湛低头,一手撑住额头,低沉而压抑的笑声却那么刺耳。不是害怕伤心而逃避,只是到如今才明白,其实,他们都怕面对陌生的彼此。
      曾经温软微笑的少女,已是朝堂上冷厉如风的公子。
      曾经清俊淡漠的少年,却成敌我都背弃的孑然孤独。
      再也没有熟悉的眼神、宠溺的微笑。见面时依旧笑容浅浅,却陡然觉得时光荏苒,一切如天地易色,再不复当年纯真美好的岁月。
      “只当是我……负了她罢。”极是艰辛地说出这句话,他的视线飘忽,落在远处青裙素净的女子身上。
      疲惫的少女已靠着身侧的男子熟睡,容颜平静,眼圈已发黑,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倦意,沉静内敛,仿佛这些年的岁月流驶,没有留下丝毫的印记。
      陆湛站起身,轻声走到她的身边,蹲下身,一遍遍地用目光描摹少女的轮廓,好似要深刻进心里,再也不见一般。隔了许久,他才看到叶子陵那双复杂艰深却如清潭的眼,转瞬就是释然一笑,带了某种决绝与辛酸,向着叶子陵伸出手,无声地紧握了一下。
      用了内力才传达出最后一句话,却在瞬间就让叶子陵的神色凝重起来,目光中流转出一份苍凉来,最终重重点了点头,黯然放开了手。
      大步转身,用力敲响了牢门,陆湛清朗而淳厚的声音高声喊道:“来人,我要见湘夫人。”
      被语言惊醒的沐颜刹那睁眼,眼眸里满是惊疑不定的神色,竟只看到那个消瘦的身影没出视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黑暗中。
      “阿湛……”她就这样唤着,语气不知不觉地转成了凄楚,“阿湛……阿湛……”一遍又一遍的低声叫着,再也停不下来,直到哭倒在叶子陵怀里。
      叶子陵茫然地抱着恸哭的少女,脑海里只回响了陆湛最后的那一句话语,唇边笑容苦涩。
      他说:我把我这一辈子最爱的女孩儿交给了你。
      最终只能空余一场叹息,叶子陵与叶子谦相视一眼,却也只能惆怅一笑,万事俱了。

      离开戎狄大牢,已是三日之后。
      叶子陵与沐颜率先而出,见到的,是陆湛一身紫金色长袍,站于风中,面向着他们微微含笑。他的身后是纤瘦妩媚的红衣女子,罗裳猎猎飞扬,只一手搭在陆湛肩上,而那一双眼,明眸善睐。
      “七公主。”叶子陵略一拱手,眉色倦怠,却英姿不减,“有劳了。”
      萧翟湘颔首一笑,道:“容朔新有来使,将军且去见见。”她一手挽了陆湛的手臂,巧笑嫣然道,“本宫与严将军已等候多时了,太后伤重尚在昏迷中,戎狄大小事务便是本宫处理,若有异议,也就不妨直言罢。”
      伤重?昏迷?
      眼见身侧的叶子谦容色一沉,沐颜忙静婉而笑,一拂袖道:“那便先见见容朔来使也好。”
      萧翟湘目光一扫,容光耀人,笑得风情万种,只莞尔轻道:“这里头的人,可都是有官阶品级的,苏大小姐还是做不得主的罢?”
      沐颜瞳孔骤然紧缩,横眉微挑,正要开口,却被叶子陵一手牵住,听他长笑道:“七公主,莫要迫得人没有退路。”他略一扬眉,示意她看陆湛的神色,“严逸将军亦是如此作想罢?”
      陆湛轻一皱眉,清声道:“湘儿,别胡闹。”
      沐颜听闻“严逸”两字,心知此处并非冲动之地,又兼之心灰意冷,倦意涌上心头,也只得转过脸,冷道:“受教了。”
      萧翟湘盈盈微笑,只扬了裙摆,就引众人向皇宫而去。
      沐颜心气难平,情绪多有落寞,低了眉眼,径自随着叶子陵的步伐向皇宫而去。
      先前叶子谦业已提及戎狄皇室内部的纷争混乱,长子萧无望已是送往容朔成为质子,次子萧绎则向来隐于人前,行踪诡谲,七女萧翟湘艳名远播,沙场巾帼,而其他皇室子女则多默默无闻,难得一见。
      而萧绎则与萧翟湘兄妹自小就不满太后专权,明争暗斗也是常有的事情,此次同意陆湛借婚礼之名行刺杀之事,也是萧翟湘授意默许的,否则事情不会如此轻易地解决。
      只怕,皇太后昏迷的这几日,戎狄政局就要大变了。
      沐颜只得低低一叹,目光转深,神思之间也静添了忧虑。
      才进大殿,就是萧翟湘摇曳了裙摆,步步生莲地走上了原本皇太后该座的皇座。妩媚的凤眼凭空多了几分凌厉,只一挥手,就吩咐道:“请容朔的来使进来罢。”
      内侍一路通传而出,陆湛极沉默地立在了萧翟湘身侧,清瘦的身材挺立着,犹如劲竹,韧而不屈。
      叶子陵在萧翟湘默许之下也坐在了皇座下的红木椅中,沐颜与叶子谦站在他身后,一人清冷落寞,一人翩翩含笑,却都不自觉地伸手按住椅背,做出了一种防御的姿态。
      来使进殿之时,撩了长袍,亦如当初的叶子陵与沐颜一般不行跪礼,只轻躬了身子,用了极清淡的声音道:“容朔从五品守御所千总江寒卿拜见戎狄七公主。”
      沐颜一双眸子瞬间划过惊愕的情绪。江寒卿不是三殿下的隐卫么?虽说三殿下一贯主和,但这次的议和毕竟是九殿下所提,且不说不会松懈到放任对手到漠北来,就是三殿下本人又怎么会同意让自己身边的第一剑客暴露在外?
      江寒卿不动声色地掠了一眼,只示意身侧的随从奉上议和的诏书,并道:“如若戎狄对此条款有任何异议的话,不妨此刻提出。”
      萧翟湘从内侍手中接过文书,沉吟片刻,才嫣然一笑,抬首道:“不过是本宫觉得江大人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呢。”她眸光转瞬变得锋寒而凌厉,“你们容朔的副都统可是刚刚行刺了我们戎狄的太后娘娘,本宫只想知道,容朔要怎么给戎狄一个交代。”
      江寒卿只微微颔首,淡定道:“回七公主,容朔的决定是,将叶副都统押送回晚商城再行处置,还请公主放行。”他手指紧缩,眸里寒光四射,“容朔的人,自有容朔的法律来制裁。”
      “不错。”叶子陵长身玉立,淡淡含笑,“容朔法制森严,定会给出一个交代,七公主也不想因此坏了两国联谊罢?”
      “如此说来,毁坏两国联谊的恐怕还不是戎狄罢?”萧翟湘婉转一笑,目光触到陆湛向她投注的倦怠而清默的眼神,才生生将不客气的话语咽回喉中,只似笑非笑地轻轻哼了一声,再不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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