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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生死契(中) ...

  •   穷尽沐颜一生,她都没有忘记眼前的场面。从身后冲出的容朔骑兵,瞬间冲散了眼前的队伍,不同兵甲颜色的士兵相互嘶杀,已辨不明敌人还是同伴,只知麻木挥剑。
      那些血肉交织的画面,令人觉得残酷,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她张弓而起,不止是为了叶子陵一人的安全,而是刹那醒悟,在这里,没有个人情感,没有权衡利益,而是只单纯地去为了国土去战斗,纵然身为女子,也绝不会因自身的弱势而放弃。
      萧翟湘,恐怕也是在这样无休无止的战争中一点点地成长起来的罢,否则,她不会有能力,鞭策千军万马,舍弃自己华美的青春年华,埋没在滚滚黄沙之间。第一次,她理解了那个女子的无情与凌厉,在这种地方,又有哪一个人,能够从心底柔软起来?
      凝冷了神色,她敏锐地伸手拉弓,一箭箭直射而出.平日里都是朝政上的明争暗斗,杀人不见血,而今真正去了结别人生命的时候,才看到那些鲜血泉涌如同暗红的花朵,盛开并弥漫了整个视线范围,才感觉到那种冰冷彻骨的残忍感觉。
      “沐颜,收箭!”叶子陵回首见她动作,瞬间惊变了神色,“快收箭!”他一声未喊完,就已有戎狄之人迎面而上,不得不分神而战。
      沐颜却来不及停手,依旧惯性地伸后拿箭,可是手中一空,低头才知箭囊已空。而此时,敌军里的弓箭手却悄然举弓,瞄准了方才例无虚发的沐颜,叶子陵正是看到这一幕,才厉声提醒她。
      沐颜迅速将纯琅往马背上一勒,抽出袖中的夜吟刀,横在胸口,清傲一笑。当先一枝飞箭被她一刀破开,落在地上,随后又接二连三地挡开了数枝暗箭,才策马接过辛垣皙从城楼抛下的箭囊。
      不知是叶子陵提前下过命令还是戎狄的漏洞,竟没有一个士兵敢过于靠近她四周,只能用箭这样一种远程的兵器来攻击,可这对于熟悉弓箭的她来说,已经构不成威胁。她清楚每一个角度的箭的弱点,因为过去在相府,陆湛教她的时候,曾说,每射一箭都要完全考虑对方的应变,除非成竹在胸,封锁了敌人的一切反击可能。所以,她在练习的时候,想了千遍万遍回击的方式,今日才真正发挥出了作用。
      一边用刀回箭,一边却心底微痛,那个曾经一点一滴教会她所有的那个少年,到底是生是死?辛垣皙与叶子谦都承认陆湛已死,可方才与她对箭的黑衣人,那个握箭姿势,何其熟悉!她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陆湛。
      只是,还有没有人来向她解释一切的原由?陆湛如果活着,她本该欣喜的,然而她的心中,除了惶恐,就只有震撼,那种突如其来的沉重感,压得她几乎整个人承受不住。
      一直到这场战争结束,她才汗水淋漓地低垂了头,松了手中的夜吟刀,仿佛只有这样酣畅地去拼杀,才能暂时忘却了自己是谁,为了什么才来到这里。
      脚下的黄沙土地里,混杂了不知是谁的鲜血,已是一片狼籍。
      叶子陵收整军队后,才到她身边,疲倦了声音:“我们没输。”
      沐颜抬头看他,那张血汗交织的脸上,即便写满了疲惫,也微扬着唇角,笑容粲然,叶子陵重复了一遍,声音坚定而宁静:“沐颜,我们没有输。”
      沐颜眉目静好,一瞬有了沉静的微光,她回视叶子陵,仿佛被他感染了一般,渐渐轻弯了唇:“我知道的,我们不会输,以后也不会。”
      叶子陵却一把握住她的手,眼里漾起淡淡柔光:“真是吓死我了。”
      沐颜知道他说的是箭射完的那件事,静静敛了心神,收回手,望向远处道:“下次不会了,我不想再上战场,这里,不适合我。”
      “也好。”叶子陵无谓地笑笑,“你本就不是军营里的人,想如何都随你。”他掉转马头,正要回城。
      “子陵。”沐颜突然出声叫他。
      叶子陵回首看她,目光略带了疑惑。
      沐颜踟躇,良久才道:“你说,如果阿湛还活着,我该如何?”
      “这不是你的心愿么?见到他,和他一起回晚商,不是你一直期盼着的么?”叶子陵忽然笑了,只是那笑容里意味不明,仿佛带了某种苦涩,“怎么现在,你自己却怕了呢?”
      一直以来,他始终在帮沐颜去寻找陆湛,而今真正到了她要离开的时候,却又有一种不甘的感情盘桓心中。
      沐颜仰起头,深吸口气,才自嘲地笑:“是啊,盼了这么多年,才知晓他早就不在了,实在是,有些不甘心呢。”她微微笑着,却似是要哭出来一般,“如果他真的还活着,也与从前不一样了吧?这样也好,我记得的,永远都是那个过去的他,不会有现在和未来。让回忆始终都停留在最美好的瞬间,也许才是我和他之间最好的结局。”
      “子陵,我想我开始懂得了,什么叫做知足。”她扬鞭策马,回身首先向城内奔去,只是紧抿了唇,眼角微有泪痕。
      “懂得了么?”叶子陵却一直怔在远地,目视着她的背影,静柔一笑,“还是不够明白啊,沐颜,也许当你能学会放开寒泱的时候,你才会同样试着去放弃陆湛罢。”
      阳光投注在他身上,却照不进心里那片隐有阴影的角落。每个人都有他放弃不了的东西,苏沐颜如此,叶子陵也是如此。

      晚间,沐颜是被嘈杂声吵醒的,披衣起身后,才随了人群而出,拉了一个士兵问,才晓得是夜间有人借机破坏了箭弩,叶子陵召集了全军,正要审查内奸。
      才到叶子陵营帐前,沐颜就被辛垣皙拦了下来,神色凝重地向她道:“大小姐请一边说话。”
      沐颜请他到一边的草地上,眼见地点颇是空旷,才问道:“先生,情况如何?”
      辛垣皙长叹一声,只得道:“大小姐,你暂时不能进去,子陵需要一些自处的时间。”
      “究竟何事?”沐颜对他如此态度诧异不已,是什么样的事情致使向来冷静自持叶子陵都有如此之大的情绪波动?
      辛垣皙压低了声音道:“与戎狄人的通信都在子谦帐子里。”
      “可是,如果有内奸,也决不会是他。”沐颜坚决道,“他今日才负伤,怎么会有精力去做那种事,再说,他要害自己哥哥作什么?简直匪夷所思。”
      “只是,那个抬头。”辛垣皙犹豫了半晌,“是严逸。”
      沐颜微微惊愕:“是那一夜射伤子陵的黑衣人么?”
      “也是今日戎狄的统帅,与大小姐对箭之人。”辛垣皙渐渐抬头直视她,“皙希望大小姐能与子谦谈一谈,他从刚才到现在,就一直一言不发。”
      “一言不发?”沐颜若有所思,她昨晚也曾考虑过,如果她见到的真的是陆湛,那么不是子谦有意隐瞒,就是陆湛自己选择了逃避。若要解开这个谜底,她必须要去见一见叶子谦。
      沐颜低叹:“带我去子谦那里吧。”
      一进帐,叶子谦散漫地轻靠在椅子上,手里握了一卷兵书,桌上还摊着几张信纸,见沐颜入帐,才抬头,含笑道:“我就知道先生会去找你。”
      沐颜低头收拾他桌上的信纸,叠好后才问:“没有其他的了?”
      “如果大小姐是想问子谦要那通敌文书,何不去找大哥?”叶子谦站起,翩然一行礼,道,“如若不是,就请坐吧,子谦如今是带罪之身,亦无茶水招待大小姐。”
      沐颜见他神色自如,俊雅之风不改,依旧淡定从容,业已微放宽了心思,淡笑道:“那么,子谦的意思是要告知沐颜所有的真相了?”
      叶子谦微微伸手在唇上一竖,轻声笑道:“只是认为大小姐该知情罢了。”
      沐颜静默半晌,才单刀直入道:“严逸是否就是阿湛?”
      “是。”叶子谦云淡风清地回以一笑,又补充道,“他也的确未死。”
      沐颜目光静冷下去,含带了慑人的锋芒,慢慢道:“为什么会这样?”
      叶子谦站起,从左侧的床头翻出一个包袱,淡淡苦笑:“我和他的通信,还有一部分在这里,大小姐请自便吧。”
      借着沐颜看信的时候,他轻捧了一碗茶,容上笑意单薄,缓道:“本来,连我都以为他死了,可谁料到,会有湘夫人这么一个变数。”
      “湘夫人对阿湛很有好感,给了他两个选择,或生或死。生,就要留在戎狄做龙骧将军,娶她湘夫人为妻,死,就是坚持他作为容朔军人的尊严,持节不变。”叶子谦的笑容在惨淡的灯火下,略显得虚无,“只是,我们都知道,死要比活着容易得多。”
      “所以,他选择了生?”沐颜的手有些许的战栗,却依旧低头,“你们是想联手反间么?所以瞒天过海,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或许,辛垣先生也是知晓的罢?”
      “先生确实知道。”叶子谦颔首,“我今日想与大小姐一谈,却是受了阿湛的托付。”
      沐颜霍然抬头,目光灼灼。
      “放弃罢。”叶子谦认真地看她的眼眸,那里深沉漆黑,却流转了清冷的光华,“这是我也是他的要求,放弃他,去过自己的生活。我们都是在生死线上徘徊着的人,不可能再回头了。他现在的感受,绝不比你我好过,可是他坚持了。湘夫人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她切断了他最后的一条路。”
      “他最后的反悔机会,就是你么,子谦?”
      “只要他愿意回来,我和先生必有那个能力保他不死。”叶子谦一字一句道,“可是,如今我被指通敌,试问先生就算有通天之能,如何保得了两个被指通敌的人?”
      他无奈地笑:“湘夫人,我们都小看了她,她可不是只会沉湎在儿女情长中的女子,这一次,为了留下阿湛,她是煞费苦心呢。”
      “她定是早就发现了你们的通信,给了阿湛无关紧要的信息。”沐颜喃喃,“他这样辛苦地牺牲,又有什么用?像他这样骄傲的人,要屈居人下,一定很不甘心。”她和子谦都曾亲眼看过敌兵投降后受到的待遇,受尽冷眼,被人唾弃,若非有超乎寻常的忍耐力,是无法坚持下去的。
      沐颜几乎要落下泪来,她的阿湛,这些日子来就是这样度过的么?他是那么自负而冷竣的人,为了一个天下,就舍弃了自尊舍弃了爱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忽然渐渐明白,这个时候的陆湛,已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他了。如果是三年前,他会一个人战斗,犹如一匹桀骜的孤狼,可是现在,为了容朔,他可以和他的战友不惜一切地去忍受耻辱。正如叶子谦现在的沉默,不是默认通敌,而是不能说,为了陆湛的安全,他一个字都不能说。
      沐颜一低头,就有清泪落入手心。她本该骄傲有这样一个恋人,可是她却已不能再用这个头衔来称呼他了。
      叶子谦说的没有错,陆湛已经死了,活着的,是严逸。
      忆颜。
      沐颜无声地哭了,阿湛,你不断地要所有人告诉我你已经死去的消息,就已经准备只是回忆了么?
      叶子谦把手按上她的肩膀,平静了声音道:“有一句话,他一直想让我转告你。”叶子谦微微闭了眼睛,感到眼眶微湿,“颜颜,不要再害怕失去,我走以后,彻底放手罢。”
      “我想他是要你,开始明白,同你的哥哥一样,有些人,离开了就不会再回来,若是固执得不肯放手,伤害的会是你自己。如果他们爱你,如你爱他们一般,就不会希望你如此下去,你的自由与快乐,是他们幸福过的唯一见证。”叶子谦看到那个曾经清高独立的少女蓦然捂住脸,悄然无声地落泪,她的肩膀微微颤动,单薄而无力。他又微笑着加了一句:“爱,不会因为离别而结束,只是执着,应该停止了。”
      沐颜埋首在手臂间,静静哭着,只是一下下地抽动着肩膀,泪水渐染湿她手中的书信。
      陆湛已经决绝放手,用自己的方式去成全了他对国家的大义,也用最后残留着留恋与温暖的话语斩断了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系。
      手指一寸寸地收紧,沐颜骤然站起,一步步缓慢地向外走去。
      “大小姐。”叶子谦喊住她。
      沐颜微微侧首,苍白而脆弱地微笑:“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只是,我终于相信,那些人,不会再回到我身边了。这个世界上,同我血脉相连的人,再也不会有了。”手慢慢垂下,“其实,他们都不要我了。”她的语气如孩童一般轻柔,却流露出一种惨淡的悲哀和沉重。
      伸手一松,那些书信如同碎蝶一样落了一地,苍白憔悴。
      “好好保重吧,子谦,你的大哥不会让你就这样放弃自己的。”沐颜轻了声音,“你还有坚持的可能。”
      叶子谦蓦然回首,看那一身素色衣衫没入黑夜,手里轻轻转了杯子,只自叹道:“物是人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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