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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西风凉 ...

  •   夏揽洲番外

      他看见桃花树下那名少女,孱弱的身体,单薄得就如同被风吹落的桃花瓣入一样,立在徐徐晚风里,衣发轻起,仰望着一树绚红,却不知是何种神情。
      他上前,在离了两三丈的距离却停了下来,低头,想着接下来要说什么。
      她渐渐转过身,衣裙依旧扬在风中,发丝遮去了些许面容,那一双眼睛却极是漆黑,像是泼了浓墨的夜色一般,黑得深沉,又仿佛有着磨灭了生机般的沉静。显得苍白的脸色透着凄凉,却是极轻淡的,也像被风一吹就散了,飘在空中,升腾到桃花树间,落在花儿叶儿上,然而那一树绚丽却渐渐浓重起来,闹满枝桠。
      他就痴痴看着,一直到少女的视线定在自己身上,他就被那样深邃的眼光吸引着,衰败的,寥落的,不属于豆蔻年纪的灰败,从那双眸子里淌出来,身后那满枝的桃花也似绽放了这样的寂寞。
      “三……三小姐。”他开口叫了一声,却不知道再说什么好,暗自用手抓着衣角,死死地。
      “你是李大夫的学徒?”她问着,那声音虚得像真的就浮起来一样,悠悠地,没有一点实在的感觉。
      “厄……师父说是时候回去吃药了。”他目光轻轻游移着,不敢去看桃花树下瘦削的身影——方才在小坡上,他就想,要一直就那样,让他远远地看着,安静里像能听见那些桃花盛开的声音,敲着他的心,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你叫什么名字?”她开口问道,依旧站在花树下,轻撩下了被风吹得贴在脸颊上的发丝,那手修长,却因为过于突出的骨节露着病态的白,看着甚是枯瘦。
      “夏……夏竣。”他有些怯生生地回答着。

      那就是初遇,他去桃花坡找她回去,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了一切,又再不知什么时候看见那些开败了的花,于是绝尘而去,放弃了原本以为属于他们的那个终点。

      夏揽洲看着父亲追忆满思的眼光,不大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过说了“苏锦乔”三个字,就只剩了一室的沉默。
      “你觉得苏小姐怎么样?”夏竣问道,那语调里像含着什么一样别样沉重,他却还在勉励向前拖着,极是负重。
      “太自我保护的姑娘,眼睛里戒备十足,开始确实挺难接近的。”夏揽洲回想着今日在桃花坡相识的女子,春风轻拂里,她就站在人群中,一身淡紫的衣裳,戴了些珠饰,都是小饰物,点缀着,端庄里又不显得特别隆重,偶尔与身边人说笑,开始也是浅浅的,后来才放开些,那眼里曳着光,甚是高雅的样子。他想了想,后答道:“不过后来好了许多。我就说,苏相家的小姐,总要比别人难亲近。”
      “我看你也不想亲近她。”夏竣道。
      “要是爹希望我去亲近她,确实,我没这打算。但事实就是,我确想交她这个朋友。”夏揽洲一震衣,回忆着当时的情景:紫衣容淡,与周围人小谈诗词,眉眼间渐渐飞扬出的神采与晚商城中关于她的流言相去甚远,一回眸,一展颜,都逐渐清朗起来——不带那些防备的时候,她还是个让人喜欢的姑娘。
      “我也不想你去接近她。”夏竣闭目。那是一场劫难,遭遇了桃花树下的陷阱,如果不是因为那样的绚丽,他或许不会在初识的第一个瞬间里就沦陷在那样的柔美里,然后一度沉沦,直至自己幡然醒悟时,才慌张地抽开身,抛弃了曾经的旖旎。
      “但是我们正在彼此接近。”夏揽洲记得,就在小聚到一半的时候,他看见锦乔突然离席,独自站在那株桃花树下,神色间不知是喜是忧,轻触了树干,像在聆听着什么,眼波沉静,再渐转为询问的样子,仿佛那样的无声就是一种交流。他感觉到光翼笼罩下的女子,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心事,是需要去细细品读才能理解的心情——她,需要有个人去陪伴,不是单纯的朋友,却也永远不需达到男女相恋的程度。
      一直到后来,夏揽洲才了解,那日锦乔的眼光究竟蕴涵了什么样的意味,但他也只能听,只能默默看着,像某一日锦乔同他说的——你只要听着,我也只要你听着,其他的,都别再管我。

      “苏锦乔,你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吗?”夏揽洲有些气恼,却依旧疼惜地看着花树下的女子——冬季的桃花早已开败,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际,只剩下了一树苍颓。
      “夏揽洲,你自问,你将我当过朋友吗?”锦乔望着枝杈,记得似乎有人和她说过,曾经在这里,春季的时候会有一个人像她现在这样抬头望着盛放的桃花,等待另一个人的到来,即使知道他不回来了,也甘愿这样等着;即使身边有了另一个人,也要望一眼桃花,才仿佛还有活下去的力气——只是现在,她看不见桃花,只有苍白的雪,白得像是捣碎了的记忆。
      “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起,你怀着什么样的心,你比我更清楚。夏揽洲,你和我之间原本就不纯粹,你爹和我娘的事,你想知道,我却不想知道,现在除了这里……”锦乔伸手,试图去触碰那堆白雪,却不知为何停了下来,素手悬空,仿若被周围的寒冷冻结。嘴角牵起一丝苦笑,锦乔低下视线,道:“什么都没有了……除了这里,什么都没有了。”
      “锦乔……”他想上前,却见锦乔转过身去,故意要避开他一般,于是只有停下。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锦乔望着不远处的小坡——是不是曾经就在那里,那个人望着自己的母亲,然后他迎上来,母亲就站在花树下,笑着看他过来的身影,然后,就是流光一样缤纷的美丽。
      ——没了春日青草,现在那坡上,积了雪,雪地里,是方才她同夏揽洲路过而来的脚印,深深浅浅的,并行。
      夏揽洲,如果是因为那些往事才接近我,请你立刻离开。母亲说过,桃花的宿命是孤独,在绚烂中死去的寂寞,我要不起那样的夺目,纵然你也只要超越男女之爱的感情,但我苏锦乔给不起。
      他颓然转身,踏着来时的路,回到那个起点。冬季的城郊寒意更甚,他却不顾已经罅开的大氅,只独身在雪地里走着,没有回头,觉得前头的路好长,身后的路,无论怎么跨出脚步,也都只有那样长的距离,他,走不开,走不远。
      锦乔转过目光,也许是风大了,树上的继续落下来,砸在肩头,她只用眼角余光扫过,也未伸手去掸,双手垂着,想起母亲和她说起的桃花树的故事——那个故事一直都没有结束,因为她一直在等,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再开……
      但锦乔知道,当那一季的花败了,一切也就结束了,到了终点。母亲的思念是因为对现实的怨怼,她的不幸并不是用父亲给予的名分和所谓的关心能够弥补的,那个抛弃了她的男人,才是真正断送母亲一生幸福的元凶。
      风吹得大了些,锦乔双手握起,缓缓坐了下来,靠着桃花树,曲起膝,像每次听到雷声那样将自己瑟缩起来,只是这一次,她不害怕。
      眼前氤氲开一片桃红,锦乔仿佛看见当初那样的一双人,就在这花树下,携手并肩。她看见女子清丽的容颜,洋溢着小女子的幸福,却看不清那男子的面容,被雾遮去了一样,朦胧一片。
      母亲阻止她与沐颜亲近,她却没有这样做;母亲还用那些桃花教她远离所谓爱情,一直,她遵守着。
      眼前出现一只手,掌心向着她,她看见掌心的纹路,还有落下的雪珠。然后抬头,她看见不知何时回头的男子,浅笑地看着她,化开一地冰凉。
      锦乔未动,她从来不排斥夏揽洲,哪怕知道夏竣有负自己的母亲,她却无从讨厌夏揽洲,一直都是这样。
      “我还是不放心留你一个人在雪地里。”夏揽洲俯下身,替锦乔弹去肩头的雪尘,极小心地,在发现她的发间也有雪珠时,他也是这样,轻轻拍了去,然后坐在锦乔身边。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还有陆大哥教的功夫呢。”锦乔看着身前的白雪,有雪花不时飘下来,“真的,你回去吧,下雪了。”她说得有些无力,却能听出些许关心来。
      “我……想抱抱你。”他承应着锦乔惊讶的眼光,依旧如往日那样随性地笑着,却是多了温暖,平静地重复着,“我只想抱抱你。”
      锦乔看着渐渐落在他眉发间的雪花,伸手去拭去,再觉得肩头扣上他的手,温柔地将她带向他的怀,她也就靠了过去。脸颊触到他衣衫时,却也是暖的,她不自笑了出来。
      “小乔,你不用这么累。”他换了称呼,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样叫她,才更真实,更接近了身边的女子,“我们不做朋友了,也别再用朋友的规矩来衡量彼此。”
      “夏少。”她也不再唤他“揽洲”,似是明白他的意思,有些东西不用说明,有些东西需要跨出起点却不必到达终点,徘徊其中,或许比让一切明朗更好,“听我一句话。”
      他点头,一手撑起大氅遮在锦乔身上。
      “无论是什么,你只要听着,我也只要你听着,其他的,都别再管我。”她看见又下大了的雪,渐渐填满他们来时的脚印,“需要的话,我会找你。”
      只是一直到最后,如锦乔这样倔强偏执的女子都没有向他开口说过一句需要帮助的话。夏揽洲会后悔,后悔曾经这样答应了她,做旁观者,看着她,只这样静默地看着她一个人走在前路未知的世界里。

      夏揽洲记得那天风雪里,锦乔所表现出来的柔弱,她眼底闪烁起的憔悴,夹杂在漫天的雪里,那雪就像是妖娆起来,却舞动着寥落,似讲述着她长久以来的心境——真的困顿了,觉得累了,却不得不坚持,因为她是母亲的延续,因为她是苏澈的女儿,所以她必须足够坚强,纵然没有沐颜做得好。
      “我说过,不要再和苏锦乔来往。”已经不知多少次,父亲这样对他说。
      夏揽洲却置若罔闻,不是不孝,而是他不能因为父亲的逃避而放弃锦乔——父亲不够勇气接受自己当初与付锦蓝的身份悬殊,但他夏揽洲无所谓,无官无爵,也一样要在小乔身边,听她,看她,守护她。
      事实上,晚商城里传扬夏竣因夏揽洲拒绝入仕而病倒的消息并不十分确切,至少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夏揽洲对锦乔的坚持。
      “爹,你离开,也后悔过,不是吗?否则为什么到现在你对我和小乔的交往这样反感。”他看着病榻上的父亲,依旧镇定,“你一直都忘不了小乔的母亲,你后悔了,却从来不敢承认这份感情。我不要像你一样到失去了连追的勇气都没有。你爱付家小姐,我也爱小乔……不过我们的境况不同而已。”
      那天的风雪里,锦乔对他说,“爱”这个字太沉重,哪怕只是“喜欢”,也不是随便就能说出来的。他说,爱没有那么可怕,只要换种心,就不那样艰难。
      然后,他说,他爱她,但不是夏竣和付锦蓝那样的爱,却也找不出其他字来代替。他低头笑了出来。
      再然后,他看见锦乔也笑了,在他支撑起的那片天空里,第一次放下了所有的防备,安安心心地笑了一回。
      最后,她说,谢谢你。
      “爹,我不想入仕,是因为如果我选择了这条路,就可能重蹈当初你和她的覆辙。我不想对不起小乔,她对我很重要,不管你怎么想,请不要再逼我。”夏揽洲从身后取出一只小小的锦盒,有些旧了。他不顾夏竣刹那间流露出的错愕,继续打开着,取了里头那朵风干的桃花出来,“爹,既然做了选择,后悔就没用了。我不要这样无济于事的感情,所以这次,我不能听你的话。”
      说他因情误事吧,反正他向来只凭心而为,官场也确实不适合他。
      那朵桃花……是那年分手之后,他又偷偷回去了摘下的,风干后就一直保存到现在,居然真的没有枯萎——夏竣看着夏揽洲手里的桃花,仿佛又看见那个病弱的少女站在风里,发丝轻扬,有着苍白的面容和漆黑深沉的双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西风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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