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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1 花开花落几人晓(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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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敬之坐在车里头,一只手臂搁在车窗边,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窗沿。一旁的副官见他从报社出来便是这般出神,半字未吐,自然是不敢再烦扰到他,只是示意汽车夫直接往家里开去。
顾家虽然是旧式的家庭,但面里却是十分的开放。如今的顾家官邸,也是请的国外顶尖设计师,照着当下最时新、最气派的西洋花园式楼房建造的,缓坡红瓦,石材贴面,颇有些法兰西风味。镂花铁栅栏的大门缓缓地拉开,两旁的岗哨立正行礼,车子径直驶了进去,好一会儿才绕过一眼清泉,在雨廊前稳稳当当的停下。
顾敬之进了门,正欲上楼,却听得一声唤:“老四,你等一下。”
他极不耐烦地回过身,一见是大太太那副自傲而不可一世的嘴脸,便将西服外套往肩后一甩,道:“您叫我?”
“今儿个的报纸我可是看了,”大太太斜睨他一眼,眼里是藏不住的嫌恶,而后往沙发里一坐,抚了抚旗袍的前襟,训道:“老四啊,不是我愿意过来教训你,只是你这一回,闹得也实在过了头。如今还上了报,让人这般看去笑话,可让我怎么向你父亲交代。”
“我这点上不了台面的杂碎事儿,自然是不敢劳烦您的,要交代也是由我来向父亲讲。”话不好听,却也是挑不得一点骨头,直让大太太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表情极是难看。
顾敬之本就厌恶她,平日里总也是想着法子的与她作对,一见她如此难堪,心下自然痛快,更是得意地一笑置之,回身往楼上走去。
柔软的红地毯从大门直铺到楼道,十余级台阶后,及至一方平台,而后一分为二,向左右两侧的阶梯继续延伸上去。左侧的楼梯尽头,有一个身影早已等在那里,这人着一身绛紫色绣花旗袍,外头披着的花灰裘皮大坎肩,更是衬的她富态可掬。
“二姨娘。”他低低地唤了一声,随即迎了她往自己屋里去。
“可算是见着你人了,怎会闹出这样的事?这大报小报满天乱谈,若是让你父亲知道了,可如何是好?”顾家二太太神色焦急地询问道。
“姨娘不必担心,左不过挨顿打的事情。”他依旧是那幅漫不经心的模样,神色轻松淡然。
“什么叫挨顿打的事情,你父亲下手,有哪回是可以让人站着出来的?身子板再好,也禁不得这样打。”二太太说着,就带了微微的哭腔,继而用手帕抹着眼角的泪,“可怜了你那娘,临走前将你托给我,到底是我没能照顾好你。”
顾敬之闻言,眉目一皱,他最听不得别人提起他的母亲。时至今日,那依旧是块禁地,长年被封存在黑暗下,绝不允许任何的触及。
二太太略略停了停,手帕后头的一双凤眼,暗自瞟了他一眼,见他抿着嘴一声不吭,眉眼间却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便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说道:“这样惹你父亲生气,怕是只会让他更加往了老大那边去。到时候,大权一落,我们哪里有的好日子过。老四啊,姨娘这三条命,可都攥在你的手里了。”
顾敬之低头一笑,“姨娘哪里的话,要真到了那个时候,想必大哥定会护您一家周全的。”
这几句话的意思,怕是个旁人都听得明白。
二太太育有一儿一女,本来是儿女双全,惹人羡慕,可偏的一场意外的高烧,愣是将她儿子烧成了傻子。眼见着自己的儿子是没了盼头,便将主意打到了顾敬之身上来。明里讲得好听,是可怜他七岁没了娘,想尽着自己一份心,实则却是想找个顶替的,来日方长,或许还能成个靠山。
现下听他这样讲,二太太不妨愣了愣,转而又想着,他虽自小生的聪慧,却一贯以来不务正业,终是觉得愈发无望了去,闲谈几句便离开了。
连着几日的大雪,终是年关将近。
大街小巷皆是张灯结彩,喜气盈天,沿路的铺子都挂着对对儿的红灯笼,或大或小,或新或旧,随风轻轻晃动,显得十分应景。
赶着这天天气好,莫晓棠拉了轻寒去铺子里做过节的新衣裳。一进门,扑面的暖气直让人心头一热,店里来客不少,但倒是不喧闹。
一匹匹光亮鲜艳、花色繁复的布匹,整齐的被码在架子上,引得人挪不开眼睛。轻寒倒是不怎么有兴趣的,也没有做衣裳的打算,加之莫晓棠早已忙着量体裁衣,她就这么一个人百无聊赖地逛着。
“哎哟,小姐您的眼光可真好,这是新进的上等真丝,很配您这样的气质。”店里本就安静,这么一句更是引得众人侧目。
循声望去,是一年轻的女子,看来也就十八九岁,但生的及其漂亮:通透白净的肌肤,衬了一张尖俏的小脸,身姿袅袅婷婷,乌黑的眸子似散发着异样光彩,浓密的羽睫如蝶般上下飞舞,柔顺的长发一顺伏在肩头,十指纤纤,正一点点抚过那匹藕色的软缎。
应当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身旁簇拥着一群陪侍,个个皆是媚笑颜开,直说着恭维逢迎的言语,听的人自然也是难掩一脸笑意,随手便要了那些布匹。
“到底是盛家的小姐,”莫晓棠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身边,“那种料子可是要三十来块钱一尺呢。”轻寒脑子里,立刻掠过了那日茶楼里的背影。甬平城里的第一名媛,果然是有些许惊为天人之处的。
从铺子里出来,两人又去附近的咖啡馆吃了些小点心,等回到家时,天已经暗沉了下来,灰蒙蒙的一片,寒意乍起。
许是傍晚时吹了风,略略有些着了凉,轻寒只觉得头疼的厉害,囫囵吃过晚饭,便早早去房里歇着了。
这一夜,轻寒睡得极不安稳,只觉得整个人都在发冷打颤,像是清醒的,却又睁不开眼,等到完全有意识时,天已经大亮。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窗子直照到被褥上,无数细微的粉尘在光束里旋舞,微弱而晶亮。
“呀,姑娘你可算醒了。”一睁眼,便听得云姻如释重负般的声音。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的声音实在是沙哑得难听。
“已经中午了,你昨天晚上烧了一夜,可把大家吓着了。”
方又闭了闭眼,她才吃力地坐起身,云姻忙过来搀扶,拿了软枕替她垫好,才出门去回话。
这一场病,只觉得突然,不过倒像是将自己洗礼了一番,只觉得心中压抑了许久的闷气,终于被释放了出来。
“姑娘,陆少爷过来探望您,问是否方便进来?”云姻回过话,却不曾料到带来了陆绍迟。
只是一楞,也不知是惊还是喜,她竟有了些许紧张,自己现在这幅狼狈的模样,自然是不愿意让他瞧见的,可是也不愿就这样让人走了。着急地拿过镜子,拢了拢头发,又胡乱抹了一把脸,挺挺身子,方才道:“让他进来吧。”
陆绍迟是第一次进女孩子的房间,难免尴尬,不过好在是依着看病人的缘由,多少免了些窘迫,“好些了吗?今早听书伦讲,可是烧了一夜。”
“本就无大碍的,还劳烦你特意跑一趟。”些许的悦色,悄然映上脸庞,扬起一抹淡淡的红晕,笼着灿灿的阳光,倒也让人看不真切。
他干笑了两声,像是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从公文包里拿出份报纸来,一共才四页的纸,由于手忙脚乱,却是翻了好一阵才找到,递到她手上,说道:“那日芜山的雪景,几十年难得一见,便撰了这文章来写。”
文章篇幅不长,寥寥几百字,配有一张照片。照片里皑皑的雪地,散发着银色的光芒,零零散散的人群中,她正捧着一抔白雪细细观赏。见她疑惑的模样,陆绍迟局促地开口道:“是那日随手照的,没得你同意就拿来上报,也不知道你是否介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烧还未退尽,轻寒只觉得全身一阵燥热,“很好看。”踌躇着讲出三个字,可是一出口却觉得后悔——哪里有人这样夸赞自己的。顿时觉得又羞又恼,恨不得能捂进被子里去。
陆绍迟见了她这副又急又恼的模样,心下却是觉得十分可爱,只得轻笑两声。约摸过了一刻钟,他便起身告辞,两人虽是新时代思想的人,但不免碍于礼俗,不好独处过多的时间。
送走陆洒绍迟后,轻寒又在床上躺了半天,终觉得有些难耐,便趁着晚饭的空当,到了院里去散步。
冬日的夜晚是真冷,那种刺骨的寒意像是透过厚厚的大衣,直抵人的心底。她对着夜空轻轻哈了一口气,热气立马就凝成了团团的白雾,转眼却又不见了。或是大病初愈,她只觉得心情格外的好,就这么一个人玩耍了一番,才在母亲的催促下回房去。
夹在书里的那张剪报,再次被翻了出来,其实不细瞧,或是不记得这张脸的人,是极不容易认出她来的。可是偏偏就是照的那样好看,虽然只是侧脸,但明媚的笑颜依旧清晰可见。自从离开宛城以后,是有多久没有如此开怀过了,轻寒这样想着。
昏黄的灯光映着整间屋子,照得人也这般暖意洋洋。窗外是万籁俱寂,只剩无尽的夜色,一再蔓延。
自从入了秋,南北两面便断断续续闹腾了起来,起先只是小打小闹,后来也真就是到了炮火连天的地步。
数月后,终究还是传来宛城失守的消息。
顾汝生游刃战场多年,却头一回在小角色手上吃了这般败仗。那赵孚生本是南边推选出来的临时联防军政司令,没什么雄厚的兵力,但头脑角色却是极好,知晓拉来外洋施压,又加之三面夹击,呈围攻之势,又打着同是国人的旗号,对甬军连哄带骗,逼得他只得连连后退,却是连绽江都没过得了。
轻寒是在报上看到的消息,她不懂军政国事,只是突然就想到了家里的那株紫薇。走的时候,它还开的那样好,现在,怕也只落得焦木一柱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