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画扇》戏晏

20、乱点鸳鸯谱

　　自昨夜看透了东方白的小心思之后，尤大公子早在心中盘算好，要对陵华的真心作一番试探。此刻，尤青见陵华语塞，料定他是在自己的旁敲侧击下之有所领悟，不由愈发得意起来。然而此刻尚不是点破的时机，尤大公子当下便不再追问，由着陵华细思去，待他自个儿拎得清楚些了，时机一到，再一把收网，才是绝妙。
　　尤大公子不再去看陵华，从容地捧盏饮了一口茶，复又开始考虑宁双珠之事。
　　此时既已晓得宁双珠心结所在，接下来只需对症下药，这桩事便可化解。按孔兰汀所说，宁双珠乃是为薄情郎所负。世人对于所执念的，往往难以释怀，譬如荣华富贵之于那负心汉，又譬如那负心汉之于宁双珠。在尤青看来，前头一种执念，往往要更为顽固些。况且宁双珠的那一位已然不在这世间，看来从此人下手不可行，只能另寻他法。
　　苦苦思索间，东方白遁地而入，尤青一拍手，喜道：“东方公子回来得正好，解开宁双珠心结之事，方才我心下已有了计较，但还须你我二人合力。”
　　东方白忙答道：“不知尤公子有甚么高招？”
　　尤青高深一笑：“高招不敢当，但若成了，便能成全两段好事。不过现下时机未到，还须准备些东西。”言罢使了个抬手捏了个诀，片刻两名青衣人出现在门外，领过尤青的吩咐，立时去了。
　　“待一切就绪，便可施行。”尤青饮下一口茶，“东方公子稍候片刻。”
　　东方白与尤青商量的当口，陵华已将桌上点心吃了个精光，又将东方白的折扇拿在手里把玩片刻，很快兴致索然，百无聊赖，呆愣片刻，一时有些坐不住了。东方白道：“出去走走罢？”陵华立时振奋起来：“好！”
　　尤青忙道：“正是，干坐着也不是个事儿，咱们到衙门去瞧瞧罢。”
　　东方白颔首：“也有道理。”
　　陵华顿了顿，“哦”了一声，道：“我不想去衙门，我自去外头转转罢。”
　　东方白讶然，这才惊觉陵华有些不对劲，忙起身拉住：“去哪里？”
　　“宁府。”
　　东方白一时失神，手中不由松开来。陵华垂了眉眼，也不再看他，抽身向窗外纵去。
　　尤青“欸”了一声，尚不及阻拦，那抹殷红已在阵阵惊呼声中风一样地远了。
　　东方白愣然半晌，叹了口气，神情黯淡，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有些郁闷。
　　尤青干咳了一声：“方才我光顾着宁双珠这档子事，对陵华公子照顾不周，这是我的不是了。”
　　东方白忙笑道：“尤公子千万别说这话，陵华并非有所不满，只是自来有些心性不定罢了。”
　　尤青听罢，瞧了东方白一眼，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二人坐过片刻，一名青衣人敲开了门：“少爷，您吩咐的皆已备妥。”
　　尤青神色一振：“太好了！东方公子请听我说，其实罢，我的计划是如此这般……”
　　半个时辰后，东方白站在葱茏的草木间，再次抚着自己呆板的脸，心下有些忐忑。
　　尤大公子云，人心最是易变，宁双珠所爱的人能变，为何宁双珠就不能变？她受了情伤，就要用情来疗伤。况且她夜夜在城里头骚扰公子少爷们，或是为了报复那负心汉罢，但有谁能否认，这实乃一条解脱的好路呢？
　　东方白便领悟了，尤大公子的妙招，简略些说，可叫做乱点鸳鸯谱。
　　东方白对此举兴许会打乱人世命格表示了忧心，尤大公子十分达观地解释道，他们所作所为不过是创下一时的因缘际会，之后怎样走，到底还是看自个儿，人各有命，他们左右不了。
　　因而此刻，东方白缓缓行在林间，林风清凉，枝上偶闻鸟啼，前方似有流水潺潺。行了不远，便来至一挂瀑布前，余光里瞥见一抹青色招摇而过，便停下脚步，负手立在水边等待。
　　片刻，有人小步走近，忽地发出一声惊呼。东方白立马挥袖转身，疾步上前，一把扶住被绊倒的人影，待那人稳住身形，又惊觉失礼一般急忙放手后退，面上涨得酱红：“宁、宁大小姐……失礼了。”
　　宁双珠诧然抬头：“孔老板？”忙施了一礼：“方才多谢。”
　　说话间，林中吹过一阵风，不知何处来的粉红花瓣雨，在二人身侧飘摇，落在水面上，涟漪悠悠。
　　东方白应景地一笑，不忘带些腼腆：“在下这条命，可说都是大小姐给的，方才举手之劳，千万不敢当一个‘谢’字。”踟蹰半晌，又从袖中摸出一只荷包，“大小姐之恩，片刻不敢忘，常怀报答之心。这个香囊，于安神助眠颇有些益处，虽嫌绵薄，此刻在下身上也没有更好的了，还望大小姐千万收下。”
　　宁双珠一怔，往那只荷包瞧了一眼，淡淡一笑道：“孔老板总是这样。我自忖眼力不差，这样的香囊，岂是寻常货？孔老板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的，报答之话不必再提。今后也是，孔老板千万莫要为我做这些了，我也万万不会收的。”
　　宁双珠这番话周全却疏离，不动声色拒人于千里之外，没有转寰的余地，面上的微笑温柔，却是不容辩驳的固执。这态度似曾相识，细思倒像是与那日对待尤青如出一辙。东方白沉默片刻，暗暗叹了口气。
　　原来，宁大小姐当真已将自己的心门，紧紧阖上了。
　　尤青也好，孔七也罢，怕都是难以再将那扇门敲开了。
　　罢了，毕竟受人之托，还是将计就计，先把戏作完罢。东方白垂了头，也不说话，神色黯淡地一礼作辞，不经意将腰间钱袋拨到地上，转身如溃兵一般飞快去了。
　　行出一段，东方白耳中听得后面有人小步追上来，眼见前方道上出现一道灰影，正是宁双珠的模样，对着东方白一点头，倏忽蹿进了道旁林子，东方白忙跟了上去。
　　“东方公子，孔七已过来了，宁双珠呢？”
　　灰影正是尤青，他扮作宁双珠，东方白扮成孔七，合力将二人引到一处，正是他的计谋。
　　“也在后头。”
　　尤青喜形于色，低声道：“好极好极，东方公子，你我且在此处略坐片刻，看看如何进展。”
　　语罢，孔七已出现在道上，手中握着一条素色绢帕，面上涨红，十分着急，又有些犹豫。他向前行了几步，却忽然停下，挣扎片刻，瞧了眼手中的绢帕，又挪出几步，如此反复，踌躇得很。
　　尤青看了半晌，渐渐有些窝火：“孔兰汀所言不差，此人正是块朽木、一摊烂泥，不可雕，也扶不上墙，真真气煞我也！宁双珠又是怎么回事？小碎步再慢，也该到了。”
　　东方白凝神听过片刻，突然微微蹙眉：“不对。”话音未落，林间起了一阵微风，风中……不太寻常。东方白面色一沉，肃然道：“这是……”
　　尤青一愣，霍然起身，诧异道：“不会吧，酆都的人为何会在此处现身？就这么个小把戏，还真能扰乱什么命格不成？”话音未落，东方白已捏了个遁地决，瞬息去了。尤青忙也抬手捏诀，行至那异风来处，方稳住身形，顿时被眼中所见吓了一跳。
　　微风清徐，日影斑驳，宁双珠一只手里握着钱袋，阖目坐靠在树上，像是沉沉睡了过去。一旁立着个清瘦的身影，看衣饰正是酆都官吏，正俯了身往宁双珠脸上瞧。
　　而东方白立在不远处，望向那仙官，蹙眉不语。
　　尤青怔了片刻，抬脚欲上前：“乐游尤青拜见萧昀仙官，仙官为何又回到此地……”
　　东方白忽侧身，有意无意拦在尤青身前，望着萧昀，半晌叹了口气：“萧仙官……果然是你。”
　　萧昀举目看向东方白，负手淡淡一笑：“东方公子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东方白微微垂目：“仙官可还记得昨日离开之时所说的话？”
　　昨日离开之时？萧昀略一思索，便回忆起来。
　　——“萧仙官可也一道往那宁府去？”
　　——“谪仙界两位家主都在，我若还在此处杵着，那便是信不过你二位了。我到附近郡县转转，就不去随二位公子拜访宁二小姐了。方才听尤公子说，此案有些棘手，东方公子只管放手查，若当真有什么变故，公子只消支会一声，我即刻便赶来支援。”
　　这番话……有何不妥？
　　东方白见萧昀依旧茫然，叹了口气道：“宁府大小姐尚未出阁，二小姐便抛绣球招亲，于礼，其实有些不合。城中上至县官下到百姓，言语间皆模棱两可地称‘宁小姐’抛绣球，约莫是为免宁府尴尬，是以连在此地调查了几日的尤公子都并不晓得，这城中的宁府千金其实有两位。但，偶然途径此地的仙官却分毫不差说得出‘宁二小姐’几个字来，多少有些古怪罢？”
　　萧昀面露恍然，随即笑了一笑，像是并不为之所动：“原来如此。”
　　尤青看看神色复杂的东方白，又瞧瞧一脸超然的萧昀，憋了半晌，十分不甘心地问出这几句有损他尤大公子英明形象的话来：“察觉什么……二位这是在讲什么？什么叫果然是你……萧仙官果然是谁？”
　　萧昀转目看了尤青一眼，复又垂眼瞧着宁双珠，叹了口气：“我么？”
　　“我是负心之人。”

作者有话说

　　在考虑第一卷要不要重写，精简一些……欢迎大噶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