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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方任鸿 ...

  •   泗州。

      方府。

      “咳,咳咳……又到了南雁北归的日子啊。”少年从窗边微微探出头来,羡慕地看向上空一飞而过的雁群。雁子尚知北上归乡,而我的回乡路却连找都找不到了。
      也罢,自五岁起成了方任鸿至今已有十年,他早就对此不抱有希望了。

      “公子。”侍童轻声唤回他的思绪,他侧了侧头,“这是按夫人吩咐让您解寒的煨汤,还有老爷让公子您一会去书房寻他。”

      方任鸿心中叹了一声,移步桌旁,拿起汤罐喝了两口,汤汁稠浓,醇香诱人,难得的是久煨之下中药的成分充分融解于汤中。原本紧蹙的眉头不知不觉舒展开来,也驱散了心中几缕愁绪。
      半罐煨汤已入肚中,也尝得其中几分真味,他好兴致地向侍童问起:“五味三材,九沸九变,则成至味,莫不是城西金不换?”

      城西有句脍炙人口的话:民间煨汤上千年,四海宾客常留连。千年奇鲜一罐收,品得此汤金不换。

      这指的就是此汤。说来有趣,这酒楼叫金不换,招牌煨汤也叫金不换,掌柜的未曾有人知其名讳,曾有外来宾客不知所云,直称其金掌柜,掌柜的竟也不否认。大俗大雅,也是个妙人。

      “正是。”侍童回答道。

      方任鸿笑而不语,汤是好汤,价格却也不菲,要不是此身为知州家的公子,恐怕还品尝不起这一罐就去了平民家半月银钱的煨汤。他是不是该庆幸就算是穿越好歹也是个官家子弟,不愁吃穿,不然的话就得像他的同窗豪丹青那般,为银钱之事苦恼不已,为此奔波。想到这里,他不免摇了摇头。

      一汤饮尽,方任鸿循令来到知州大人的书房。进门后,一抬首就看到书案后那身着深色常服,上绣熊罴的中年男人。
      熊罴,五品也。

      少年没再多看,行揖手礼。

      “父亲。”

      方和昶不出声,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的独子。少年郎虽是年幼,但方才自门外稳步走来,抬眼间没有一丝少年人的锋芒锐利,不卑不亢,自有一番气度。知州大人心中满意,这才缓缓道出,

      “任鸿年少,十五童生,过县、府、院三试。方才泗州府学来人,道你已被府学录为廪生。”方任鸿骤然抬头看向方知州,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谁料知州大人话锋一转,“虽是如此,你亦不可自鸣得意!泗州虽大,却不比顺天、应天等地人才济济,你可知?”

      “孩儿谨遵父亲教诲。”方任鸿心中惭愧,他是自家人知自家事,前世虽经历过大大小小的考试,接受应试教育,但到了大昭朝却也无多少用武之地。
      纵然也是从小师从夫子,学习帖经和策问,兼杂文,经义和墨义。但比起本土人士,思想方式、逻辑理论早已定型,一个增生他能说十拿九稳,可廪生却有些难了。莫不是府学……看了父亲的面子?

      方任鸿看了眼一脸威严的方知州,对方可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接着说道:“既入府学,便有望乡试。张同知的公子也是刚入泗州府学的廪生,此子才华横溢,其策问连府学内的夫子都拍案叫好,终成院试之案首。任鸿与其年岁相仿,可与其交好,待以后仕途,同窗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孩儿知晓。”方任鸿自然知道结交人脉的重要性,因此方知州传输的一大通在府学的经验他照单全收,要知道,他这个父亲也是府学出身,不过不是泗州府学,而是京州府学。

      待到方知州说得口干舌燥,自觉再无言相传,抬手挥退他时,方任鸿这才逮着机会问出来。

      “父亲!”

      “不知…孩儿的同窗,豪兄他……”方任鸿问起之前交好的同窗豪丹青。

      方知州听得此问,叹息了一声,方任鸿心里一个咯噔。

      “他这次考得不错,亦被录为府学生,”还没等他放下心来,一个重磅又从方知州口中道来。
      “不过他不入府学,自愿让给陈家二公子为榜姓,三年后亦不能参加乡试了。”

      “为何?!”方任鸿脱口而出,竟连敬称都忘了。“孩儿失礼。”

      方知州摆摆手,接着说起豪丹青卖府学名额救母的事,如今豪母病重去世,豪丹青成日饮酒消愁,说到最后,连知州自己都唏嘘不已。方任鸿更是悲愤道,

      “豪兄真是糊涂…糊涂啊!”

      “也不能怪他,豪母久缠于病榻,只能说世事弄人啊……”方知州接了一句。

      “父亲……”方任鸿有些犹豫,待方知州疑惑地看过来,他道,“豪兄之丹青,您觉着如何?”

      方知州思绪一转,便知方任鸿所想为何。方任鸿的同窗不少,他身为一州长官,事务繁忙,不可能所有都认得全,之所以识得豪丹青一是任鸿与其交好,二是其名丹青,亦善丹青,小有名气,连他亦有所耳闻。

      方任鸿见父亲不出声,心中暗急,一鼓作气,“孩儿听闻,后日便是泗州两年一度的画会盛举,荀大家亦会前来。以豪兄之技,得荀大家垂青并非难事。如能将豪兄引荐于他,到时候众人亦会赞叹父亲慧眼识人。”

      画会之事,方知州早已知晓,他身为知州,无论去否,画会也会送上一枚入园令牌来,以示尊敬。不过,他现在想的可不是什么荀大家,而是京州来使。豪丹青既有如此绝技,得荀大家青睐自然是好,可若能进得了京州来使的法眼,那就不一样了……

      想起那位来使所带的话,方知州心里下了决定。

      “好,此事我应了。”

      方任鸿正要再行劝说,冷不丁得此一句,愣了。

      随即面上喜色,“父亲大义!只是这豪兄傲气,还望……”“为父自有安排,你退下吧。”

      方知州一言让他警醒过来,他逾越了,遂不再多言,
      “孩儿告退。”

      出了书房,方任鸿自觉两件难事已了,便不再愁眉,也缓解了前些日子的童试之苦,甚至还到母亲何氏那转了一圈再回来,真是难得的好心情。

      何谓童试之苦?

      倒不如说是科举之苦。

      如果说投身到好人家让方任鸿庆幸不已,那参加科举考试简直让他捶胸顿足。除了重温一遍更甚于高考的高强度学习以外,那童试期间的重重规矩更是让他苦不堪言。

      首先是穿着方面。为防止夹带,规定士子必须穿拆缝衣服,单层鞋袜,皮衣不得有面,毡毯不得有里。为达成此要求,方任鸿拂晓之时便要起身,衣服鞋袜,从里到外,从外到里地被检查了一遍,就怕出了什么差池。

      然后是士子所带之物。禁止携带木柜木盒、双层板凳、装棉被褥;砚台不许过厚,笔管须镂空,蜡台须空心通底,糕饼饽饽都要切开。规矩限制之多令人咂舌,所幸这些皆有府内众人准备,何氏更是亲自把关,倒不用他费心。

      终于到了黎明,士子点名入场,每日一场即日交卷。
      如县试府试只需考五场,而像方任鸿所参加的院试在正场之前更要加试经古一场,也就是六天。

      六天。

      离一周尚有一日之差。

      何为度日如年,方任鸿算是深刻体会到了。期间消耗了大量脑力、体力,让他无比怀念之前的□□考试,与这古代的科举制相比,以前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待到六日期满交卷出场后,方家公子是被人抬回去的。

      往事不堪回首,方任鸿也不愿回首,更不愿记起之后的科举之路遥遥无期,还有乡试、会试、殿试。乃至于秋闱之日、春闱之日,都将给他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不过现在这些都为时尚早,他缓缓打开手中画卷。
      这不是时下最流行的文人画,画上是那水芙蓉。其画法并不是士人最擅的摹古仿古之风,而是……

      “这是没骨法。”清朗的声音引起其他士子们的注意。

      还有一年就要童试了,到那时恐再难同窗而论,所以今年春分众士子决定出城踏青。山水烟蒙之间,杏树白花之中,有的人诗兴大发,有的人挥毫泼墨。他方任鸿既不善诗词,亦不善丹青,却也不觉得尴尬,漫步于山水之间,不时瞧瞧同窗们的“大作”,也别有一番滋味。走走停停,倒也让他发现了个趣事。

      “豪兄,”方任鸿继续问道,“何为没骨法?”

      其他士子好奇地上前看这画卷,顿觉稀奇,这豪丹青竟不用墨笔立骨,直接挥抒。画作未成,仅有花苞,却也能看出其中精妙,让人不禁想象那画出来盛开的水芙蓉该是何等清艳,与这湖中的水芙蓉相比又有何异呢?

      豪丹青没有回话,也不在意周遭越来越多的士子,他细细打量了一番湖中的水芙蓉,从花瓣,到叶,再到干。在众士子围观之下,终于,笔锋再次点上画卷。

      只见他用水墨点戮,然后略施浅色,以清姘艳丽描摹花卉,以绿色晕染萼片,在萼片尖端染一点胭脂色,用淡花青扫出大体的枝,再用汁绿层层渲染,在筋络间留下一道水绿。
      接下来是荷干,笔锋由上及下,顿挫而有势,墨之干湿正巧相接,了无痕迹。干上打点,笔点落时,上下相错,左右揖让。难得的是,无论是花卉还是枝干,豪丹青皆是一挥而就,绝不停留。

      “好!”
      “疏可走马,密不透风,荀大家所言便是豪兄这般境界的吧。”
      众士子皆赞叹道。

      方任鸿也不免咋舌,“粉笔带脂,点染并用。豪兄之没骨法,已自成一派了吧。”

      一画毕,豪丹青似乎也挺满意,“方兄喜欢?那便赠你了。”

      方任鸿一愣,“这怎么使得?”
      他喜欢这卷水芙蓉,不仅仅是因为豪丹青画功不凡,还有从没骨法中,能看出些许前世画派多写实的画风,不像时下士人多重写意,令他倍感亲切。

      “丹青赠友人,这本就是……”
      “取淹没而含蓄之意,笔锋所过之处为骨,在画卷上予以巧妙结合,重在蕴意,依势行笔,一气呵成。”
      “好画!”

      豪丹青的话语被打断,众人略有不虞,但后来人的解说让人听之茅塞顿开。而他本人也不恼,毕竟知音难寻,

      “这位士子,说的正是没骨法之精髓。”

      方任鸿狐疑地看向这位蓝衣士子,剑眉星目,长身玉立,端的是个俊俏郎君,见他看着自己怀中之物,下意识将画卷往里拢了拢。下一刻见那士子展了笑颜,

      “你放心,我不夺人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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