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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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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只进入魔鬼三角洲,不一定再能出来。
这个传说有些人相信,有些人不信。
魔鬼三角洲充满着暗礁,本身就是一片危险之地。有船只在此触礁沉没,并不稀奇。至于其他还有什么原因,无人知晓。相信传说的人避开了它;不相信的也仍然有些安然无恙;而消失在其中的,无法再向他人叙说遇上了什么。
死者无言。
又一艘不相信传说的船缓缓开进了这里。
穿过那道巨大的石拱门时,迷雾涌动如云,如一层浓厚的灰暗面纱,飘荡着掩住了外面的风景,灿烂阳光和酒蓝大海在身后黯然远去。他们仿佛来到了异世界,某种诡异的死寂吞灭了一切声响,光线幽微,隐现着锋利怪诞的岩石和空洞。寒冷深邃之地,最适合诞生丰腴的魔怪。
船长下令点起了灯,看清前方的路。昏黄的光芒照亮了黑色的海水,很多地方的水很浅,须要小心避开。岩石边和水里还有很多隐隐绰绰的东西,灯光扫到时,能看到是碎的木板、腐朽的布片、锈蚀成黑色的某些金属物,更多的只是隐没在黑暗中。这里确实是很多船只的沉眠之地。
船只无声地前进,唯一的光,如此明显的活物目标。令人不由自主地紧绷神经,提防着不知何处来、不知怎样的危险。
“有一艘船!”一个船员突然指着斜前方大叫起来,吓得所有人心头一紧。
不远处的迷雾中有一个巨大的船型阴影,线条恢宏,一看就是一艘大型战列舰。士兵们立刻握紧了手里的枪。
然而那艘船静悄悄地毫无动静,不像是埋伏在此。等靠得更进些,视野中的它显出了更多的细节:残破得不能称为帆的布条、早已折倒在水里的主桅、朽蚀得只剩下空荡如肋骨的船架,不过是一艘沉船的残骸。
船员们松了口气,压抑的气氛为之一轻。
“船骸而已。”船长说。
“看着有点眼熟,你们听说有哪艘战列舰沉在这里吗?”
“那是沉默玛丽号。”有人说。
“沉默玛丽号?海上屠夫的那艘船?”大副忍不住问。
船长猛然转过身,拔出了枪。
“是谁在说话?站出来!”
黑暗里有窸窸窣窣的轻微动静,无数的溅水声响起,听起来仿佛有很多人一齐在水上奔跑。阴影在光的边缘流动,静静等待着,有些什么东西潜伏其中。船员们相互靠近,靠着大炮、墙壁,一切可以依靠的东西,预备着即将不知来自何处的危险。
“别紧张,没有人会受到伤害。”那个声音继续说,低沉而嘶哑,如同声带受损或者骨骼相互摩擦,疲惫而冷淡。如果历史能开口,大概就是这种声音。“我看到了你们主帆上的皇家纹章。不用担心,你们会平安无事,驶出魔鬼三角洲。”
“你是谁?”
那个人站在岩石和水的黑暗中,光线无法立足之地,只能隐约辨认出一个轮廓。
“你们看到的那艘船,是我的。”
“阿曼多萨拉查?”一个沉寂已久的名字从船长口中被读出,那个曾经无比辉煌、令人胆寒,而如今已经落满历史的遗忘尘埃的名字。“他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沉默玛丽号在一次追捕海盗的过程中在魔鬼三角洲触礁,导致弹药库爆炸。据说船上没有人活下来,一个都没有。”
船长停顿了一下。
“你是萨拉查船长?如果你还活着,为什么不回西班牙?”
“我们无法离开这里。”
“我了解一个船长失去他的船的绝望和心碎。但是你不该在这里。你让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
“那是真的。”萨拉查说。
船长的心中有种微妙的不详感,像预知某种恐惧即将降临,潜伏在他们的话语中。刚才的对话有些什么地方不对。他无法理解萨拉查的回答。或者说他其实在那一瞬间就已经知道萨拉查在说什么,但事实太过可怕,他不愿去想。
“那是什么意思?”他不由自主地说。
阴影里的人形开始动了,萨拉查向他们走来。
有船员尖叫起来,凄厉得如同垂死的海鸥。恐慌像油锅里溅入一滴水,人群瞬间炸开。
“安静!守好你们的岗位!”船长大吼,同时目光紧紧盯着在昏黄灯光中清晰起来的萨拉查。
不怪船员们恐慌。连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怪物。
阿曼多萨拉查船长。他的西班牙海军制服早已破破烂烂,如同在水里泡了很久很久,而胸前的荣誉勋章仍然散发着纯净辉煌的银色光芒。他的脸色极其苍白,皮肤是白垩土的颜色,龟裂出再无法愈合的黑色伤痕。他的头发和衣服都像浸在水中的海藻一样飘荡着,一只耳朵后面空空荡荡,某种猛烈的撞击和炸裂导致脑袋应该在的地方已经消失了。
尽管如此,萨拉查拄着长满黑色锈迹的手杖和剑时,仍然显得如此彬彬有礼,是伊莎贝拉女王所推崇的、可以成为任何舞会的邀请函般的优雅。
“没有人说谎,先生。我确实是死了。我和我的士兵们都是。”
阴影涌动着,更多的幽灵出现了。它们像他们刚刚看到的沉默玛丽那样,不过是早已死去的残骸。那样的人,不可能活着。有一位甚至仅剩下帽子与握着剑的手,看不见的骑士。
“我们被诅咒,困在这里无法离开。”
“这可真是十分不幸。”船长说,他默默注视着这群曾经令人骄傲的西班牙海军。他们的行为举止,严整一如生前。可是火星与灰烬在幽灵周围飘荡着,他们的形象停留在被毁灭的那刻。可以想象当时在沉默玛丽身上是怎样惨烈的景象。船只开始爆裂解体,烈焰中瞬间被洞穿的身躯,来不及任何的补救和逃亡。
惊愕过后,对着曾满载荣誉的同僚,只留下了叹息的心情。
他知道海上屠夫和他的船员们已经死去,却料不到竟会再遇见这样的他们。
“如何才能使你们安息,萨拉查船长?”
“我会复仇。”萨拉查说,败坏的黑血从他的嘴角咳出,“我会以血还血。你听说过杰克斯派洛吗?”
“我听说他欠了全加勒比海盗头子的钱。”
“而他欠了我们命。”
船只缓缓驶出了魔鬼三角洲,凶兽在黑黢黢的洞内蹲守着,静静等待下一个来客。
并不是每艘船都这么幸运。
有船员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目光里交错着敬畏和悲哀。
船长没有回头,只是望向前方。
奉国王之令,他要去寻找青春泉。
不是为了得到它,而是为了毁灭它。
除了上帝之外,无信仰可得永生。故而他的君王将正常地随着时间流逝而枯萎,老去、死去。一如西班牙的帝国。
而在如今的阿曼多萨拉查身上,他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某种征兆。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我的士兵们也不会。”
“我不希望人们知道,往日的海上屠夫在魔鬼三角洲被诅咒,而不得安息。”
沉默玛丽号的船员问了他们一些问题,一些再普通不过的问题,都是些让人心碎的问题。时间洪流呼啸而过,死者的时间则是静止的。
他们的船在海上越行越远,消失在彼方的地平线上。而死者们只能永远停留在原处。
如果你有一个机会,可以在死后继续留存下来,你可以向使你失去一切的仇人复仇。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你会愿意么?
阿曼多萨拉查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因为他已经被诅咒了。
被诅咒,而非被祝福。
那一天,他看见了地狱之门开启,火焰与硫磺扑面而来,惨烈的呼号与□□的焦臭。触目所及,尽是绝望与死亡。
他眼见着他心爱的玛丽被自己引以为豪的炮火撕碎,船员们如同风中的灰烬散去。
而他是船长。
在死亡的黑暗合上他双眼的刹那,他的心中涌动着极尽的怒火与憎恨。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夕阳映在天海边的红光,火炮的声响,咸而苦涩的海风,猎猎飘扬的旗帜,还有喧哗鼎沸的人声。他们在欢呼,喜悦像婚礼的彩色碎纸一样撒向天空。天边的太阳慢慢往海里坠下,它如此灼热,如此巨大,距离沉默玛丽如此近。那艘满载骄傲和荣誉的船,那些笑容,在那个充满天穹和海洋的坠落火球中融化。
他从噩梦中霍然惊醒。
四周无垠幽寂,他飘荡在水中。
有刹那,萨拉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身在此处。也许他还在船长室里,此时是最深的黎明。而他做了一个最令他恐惧的噩梦,玛丽号的毁灭。他伸出手摸索着,想要找到些什么以确认。然而他摸到的只有空虚,水浪拍打着他。一线微光刺破了黑暗的迷雾,散成苍白浅淡的一团。然后他看到了不远处一艘船的形体,如此破败凄惨的残骸。
然而他马上认出了它,在千万艘船中他仍然能一眼认出它来。
他闭上双眼,继续休憩,等待真正醒来。而恐怖的记忆潜伏在脑海深处,对着他悄声低语。告诉他,有些事实已经发生了。是什么呢,他忘记了,也并不想记起。
“船长!船长!”有声音在呼唤他,如此熟悉,是勒萨罗?也许天快亮了,他的大副疑虑他睡得过久,来喊他了。我该醒来了,他想。
然后他听到了哭泣的声音,他从未听到他的大副发出如此心碎而绝望的呼喊。发生了什么吗?
他睁开双眼,他看到了他的大副,看到那张充满火焰伤痕的脸,脸上的悲伤和绝望。记忆瞬间苏醒,向他涌来。
那些事情确实已经发生,那些都是真的。那些被愚弄的失败,落入地狱的恐怖,撕碎一切的、最深最深的绝望。一刹那、短得无法置信的毁灭。
“您还活着!您还活着!”他听到了勒萨罗喜悦的呼喊,又哭又笑,然后脸上的表情又慢慢变化,变成了惊讶和恐惧。
他想要问些什么,然后他看到了勒萨罗搭在他肩上的手。手臂的位置只有一些黑色碎片和灰烬飘荡在空气中。
萨拉查检点着船员,每个人都还在。无论他们受了多大的伤害,身躯多么残损,他们依然还在。
当所有人都被找齐、回到玛丽号上的那刹那,他们是真心实意的喜悦,比消灭了海盗时更加喜悦。
他们死了,又继续留存着。所有生命被截断的不甘和愤怒,似乎都松弛了。尽管他们仍然对发生的死亡有不真实和荒谬感。而受诅咒这个事实本身又将其更加加深。他们显得迷惑而不知所措。
执念的亡灵无法离开他们的葬身之所,这是常识。
他们被困在了魔鬼三角洲。
时间过去了很久,也许几年,也许几十年。无所谓,也没有区别。死者已死。每天的生活不过是停止的重复,过往与回忆的幽灵。不像生者,无论愿意与否,都被时间的洪流携裹着,一路往未来的终点呼啸而去。
偶尔会有船只经过,船上的人会看到耸立的锋利礁石与黑色海水之间有一艘巨大的战船残骸,破败而鬼气森森地耸立在阴影蔓延的灰白迷雾中。他们会猜想这里曾经发生什么,越来越少的人知道,那艘船是曾经辉煌的沉默玛丽号。而连带着‘海上屠夫’这个令人敬畏得如此血腥的称呼,也已经被抛在旧日时光里。
一切都会过去。
船员们好奇地看着失事后的船只废墟,其残损之惨烈像纪念着某场伟大的战役。然后他们就会离开三角洲,转瞬把它抛到脑后。
但更多时候,会有令船员意想不到的异象出现。那些船只会被撕碎。渴求鲜血的亡灵将在杀戮中复活,重现曾经的光辉与骄傲,使传说继续下去。哪怕换了个名字,不再是沉默玛丽号与海上屠夫,而是魔鬼三角洲的诅咒。它以一种毛骨悚然的谜团之姿,重现于世人眼前。空荡荡的肋骨上沾满水底的沉渍,再没有跳动的心脏需要妥帖保护。执念却支撑着他们如同活着时一样行动,且更为强大。
当新鲜的血滴落在海水中时,沉默玛丽号才会恢复一丝生气。死者的尸骨所渴求着的荣誉与胜利。那些生前时对于他们而言的寄托着生命意义的东西,竟能让他们在死后仍然能从冥府伸出手来牢牢抓住,滋养着他们日渐衰朽、忧伤、而又狂暴的灵魂。
这时候,阿曼多萨拉查船长也同所有船员一样,再次感受到那种骄傲和喜悦。但当一切结束时,他又会不可避免地想起那次失败。唯一一次的失败,葬送一切的失败。他们的时间在那里被突然截断了,好像一棵本土生长的青翠树被拦腰砍断,之后只数着树桩上已有的年轮,不断回忆、不断狂怒,再无法逃离那个死亡的噩梦。
有时候他们会恍惚地遗忘自己已经死去这件事,尤其是在他们刚刚死去时。他们会为自己编织已经不可能实现的未来,计算着时日的过去,世界上那些可预见和不可预见的变化。身为船长和海军首领,萨拉查尤其为自己无法回国复命而焦虑。他们一次又一次绝望地试图冲出魔鬼三角洲。然而对每一艘小船、每一个海洋生物、每一滴海水来说,都那么轻而易举的事,却成了他们的不可能。那种束缚着他们的诅咒之坚决和冷酷,如同命运一样强大,自由和他们曾经拥有的生命一样遥不可及。
到得后来,所有的希望也如同他们自身一样,变得灰暗而淡薄,被遗忘在思绪的边缘。在潘多拉的瓶子里发霉腐朽。
只有一个名字,是所有恨意的源头与化身,地狱的火焰一样永不停歇地在心中燃烧。
杰克斯派洛。
这个名字牢牢地与沉默玛丽的毁灭捆绑在了一起。纵使他杀死了将它说出口的所有人,他也无法抹灭这个事实,更无法阻止这件事被放在海盗的口舌中咀嚼嘲笑。死后的所有时间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残酷的真实:由于一时的疏忽,他被一个如此年轻的海盗引向了地狱,导致了沉默玛丽的毁灭。那一天的每一秒,都不断在他的回忆中重现。他无法阻止自己去想那件事。
他的副官之一摩斯经常自责,说因为掌舵的自己太愚蠢,看不出那是个陷阱。等萨拉查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身为大副的勒萨罗则想得更多。当事人们无数次地设想着,回忆着,是否有拯救的可能。
然而事已至此,夫复何言。萨拉查苦笑。
现在他们能做的、真正想要做的事,只有一件:杰克斯派洛的死。只有他的血才能使他们得到安息。
然而,杰克斯派洛会主动来魔鬼三角洲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小到如此渺茫,也许直到杰克斯派洛死在哪次海战中,或者醉死在酒馆中,或者因梅毒而发病身亡,哪怕平安老去死去,都不会再来这里。
直到有一天,一个女巫来到这里。
那个女巫自称叫提尔朵玛,就是柏拉图去请教过的以智慧闻名的女祭司的名字。
温热而又渐渐冷却的血液漫过她脚下的甲板,火星与灰烬飞舞在幽暗灼热的空气中。她环顾着将她包围的西班牙海军亡灵,神情却显得傲慢又自如,面带神秘如谜的微笑。
“你对你的命运有什么预感吗,阿曼多萨拉查船长。”
“你是指什么?”
亡灵从火焰和阴影中向她走来,那是一个葬身于水域中并腐朽的死者形象。他的头发和衣物,都如同海中的植物与水母般飘荡着。
她的眼中有温和的怜悯和冷酷的威严。在那双眼睛的深沉阴影之中,仿佛有某种强大的权柄、某种比她现在远为高大和令人敬畏的形象蜷缩和蛰伏在这具小小的、脆弱的躯体里。而她不过是那形象一个渺小的投射。
她伸出手去抚摸萨拉查的脸,而船长无法动弹,像被诅咒束缚那样无法动弹。她的手指像湿漉漉的岩石一样冰冷无情,带着大海深沉的气息。
“英雄。”她的唇间吐露出的言语,每个字都带有沉重的力量。“你知道你的命运吗?”
“你是指什么?”萨拉查再一次发问。“是我成为海上屠夫,还是我被杰克斯派洛杀死,还是在此被诅咒?”
“亡者不应该在这里。”她说,“它们会顺着世界上所有河流的终点,前往冥界。那里才是它们的归处。”
她的手收了回去,走向了船边,望着鲜血滴落之处的黑色海水。剑和亡灵穿过了她的身体,无法伤害她。
“我遇见过像你这样的人。”她说,“在故事里,有很多。命运注定他们得到预定的荣誉,然后在预定的时间被杀死。”
“你是说我应该在那时被杰克斯派洛杀死。”萨拉查咆哮。
“杰克斯派洛有一个罗盘,可以指向他最想要的东西。”提尔朵玛说,口吻平静,甚至平板。“那个罗盘是命运罗盘,能知道一个人心中的渴求,真正的愿望。指引着得到它的人去追随自己的命运,自己的天命。这就是为什么你会输,萨拉查船长。你无法与命运对抗。”
她转过身,望向这群亡灵,威严如戴冠冕的女皇,像主宰海洋的女神。风暴和宁静都在她的一念之中。
“你看过那个盲眼的吟游诗人的诗歌吗。伊利亚特,讲诸神与英雄和命运的故事。有时候,英雄们的作为可能会超过命运的预定,诸神就会想办法修正。你在错误的时间遇上了,于是为了故事得以进行下去,你不得不被阻止了。”
“你想说命运站在杰克斯派洛那一边吗?”
提尔朵玛微笑了,那个笑容里却有深深的疲惫和悲哀,像一朵憔悴枯萎的玫瑰,散发出干涸凋零的气息。那使得她那张光滑的脸上仿佛突然多出许多皱纹的阴影,仿佛得到了神永生的许诺、最后却只剩下回声的女巫西比尔一样经过无数漫长时光的衰老。
“你看过那个故事就会明白。命运不站在任何人的一边,甚至不站在神的一边。如果有一天它要神死去,要时代终结,也没有能抗拒它的。它只是按着自己的步伐前进。你能做的只是等待,等待命运给你的征兆。如果它安排给你复仇和自由,你就会有那样的机会。”
她握住了萨拉查的手,轻佻得仿佛调情。触过他手背的指尖却比死者更冰冷,散发着来自冥界的寒意。
“那么,让我给你一个预言吧。阿曼多萨拉查。杰克斯派洛,他有着一个海盗的灵魂。他拿着命运的罗盘,追寻着自己的天命,永远的自由之风。当有一天,他的心老去,他的灵魂死去。他不再相信自己的命运,而屈服于尘世。到得那时,他会放弃指引自己的命运的罗盘,而你将自由。你的死起始于他的生,他的死亦将带给你生命。你将从命运的诅咒中被释放。回到你们死亡之前的时间。”
“经过魔鬼三角洲的人,会有很多人想要找杰克斯派洛。但只有一个男孩,不是怀着仇恨或赏金想要找他。他会参与到杰克斯派洛的命运之中。注意征兆,萨拉查。那将是命运在你面前重新展开之时。”
提尔朵玛的声音很清脆,越说到后面却越显得低沉嘶哑,礁石与贝壳相互摩擦般糙砺。她整个人像隐入阴影中,显得忧哀而脆弱。从她身上散发出一股奇异的死亡气息,好像看着夕阳坠入深海的最后时光,而第二天升起的是另一个崭新的太阳了。昨日不复现。
在此之后,沉默玛丽号的船员就只剩下了等待,等待着女巫的预言成真。
提尔朵玛并没有欺骗他们。那个时刻终于降临了,诅咒解除,他们冲出了魔鬼三角洲,而死者的脸上再一次照到了阳光。
获得了自由的沉默玛丽号同样复活了它的可怕荣光,拾起了那顶白骨的王冠。从前沉默玛丽就是他们的骄傲,海军中的精英。现在,再没有什么能打败死去的他们了。
最重要的战利品,自然是杰克斯派洛的性命。以血还血的复仇,以血洗刷的耻辱。
令萨拉查稍稍有些惊讶的是,再一次见到杰克斯派洛时,他竟已经显得如此苍老。
记忆里那个灵动如飞鸟的少年,已经皮肉枯干、精神颓废。即使被萨拉查追杀,他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和惊慌,想要逃离,却始终摆脱不了那种萎靡缓慢的气息。苍老之神的步伐迈得又慢又小,没有翅膀,还要拄着拐杖。可是他仍然赶上了杰克斯派洛,并抓住了他的猎物,正像他抓住所有其他人那样。
这时,萨拉查才真切地意识到,提尔朵玛所说的杰克斯派洛的死意味着他们的自由,是指什么。
那个飞扬的灵魂导致了他们的灭亡,而它的死去将使得他们的时间与命运重启。
他记忆中那个杰克斯派洛已经不复存在,消失在时间的洪流中。
在魔鬼三角洲里,死者重复着生前。他们杀戮着过往的船只,闲时打理着船只,擦洗着再无法干净的甲板。在魔鬼三角洲之外,生者继续活下去,遇上各种各样的事,年岁增加,老去,然后死去。
就在海滩对峙的那刻,萨拉查确实感受到了时间的巨大屏障,阻隔在他所代表的过往以及现在的杰克斯派洛之间。
最后他们来到了波塞冬之墓中。这个异教神明已然死去,任由所有来到墓里的人夺取他的三叉戟。那曾放在神明手中无数岁月、代表海洋统治权的武器,最后被一个冒失而又救父心切的男孩斩断,仅仅为了解除他父亲的诅咒。
此后,所有神力都将消亡。
萨拉查和他的船员们复活了。
静止的时间回溯至死亡之前的那刻,再开始流动。他听见命运之轮粉碎的声音,故事向着不可预知的未来蔓延。海洋开始合拢。沉默玛丽号和黑珍珠号行驶在分开的海水两边,向着下面的船员呼喊。
杰克斯派洛已经在攀爬黑珍珠号的锚,灵活得像萨拉查最初看到他时一样。
萨拉查想追上去,却被部下们七手八脚地拦住了。他们哀求他说,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他深深地看了杰克斯派洛一眼,转身爬向了沉默玛丽号抛下来的锚。
就像他追逐着杰克直至刽子手湾的海岛,就像他追逐着杰克直至星辰之岛,就像他已经拿到了波塞冬之戟。
每一次,都是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杀了杰克斯派洛。
还有机会,他对自己说。
海洋合拢了。加勒比海上跑得最快的黑珍珠号,逃跑了。他们没有追上。他们没能成功杀了杰克斯派洛。
然而沉默玛丽号上的所有人都在欢呼,比任何时候都更为热烈。而欢乐中又夹杂着些迷茫,比突然死去时更加迷茫。
断掉的时光突然再一次接续上,崭新的沉默玛丽号行驶在海洋上,行驶在几十年后的世界。希望被放到了他们的怀中。
当他们试图拾起过往时,所要面对的时间的威力。
他们的未来。
萨拉查看到了杰克斯派洛,他似乎也复活了,抑或是最后的回光返照。而沉默玛丽的复活,是否更加荒谬。
尔之死带来彼之生,彼之死带来尔之生。
而你们将一同复活,并最终同所有凡人一样死去,归于尘埃。
命定的死亡是,也许你该在波塞冬之墓时就葬身大海,再一次被杰克斯派洛杀死。而这一次,不会再有亡灵复活。没有意义,然而是一个应当属于故事的结尾。
命运已经破碎。未来变得不可预知而混乱,怎样的走向。
海上屠夫——年轻的阿曼多萨拉查,只有一英镑赏金的老年杰克斯派洛。
海军与海盗之间的战争,终将有个结束。
活着的人们会死去,死者无言。
传说也许还会继续下去,虽然它们都终将被封印在往日之中。
而此时,已经是大航海时代的黄昏时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