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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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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北院,身着墨绿长裙的柳娘推开房门。
不大的方桌上躺着几个老虎布偶,柳娘将其拿起,收入桌下的竹篮里。
而后,她支起窗扇,清风入内,暖黄布帘随之微摇。
“小姐,该起床了。”柳娘道。
床上那个睡姿呈“大”字型的小人儿,抬起微胖的小白手揉揉鼻子,长长的睫毛动了动,似乎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柳娘一笑,“咳”得一声清清嗓子,抬高声音,道:“今儿已晚了一刻了,若是让老太爷知道……”
话还未说完,便见床上的小人儿“扑腾”一下坐起来,小手挠了挠脑袋后面绒黄的头发。
转过头,睡眼惺忪地一笑,道:“柳娘可不要告诉爷爷啊。兰儿每天都按时起床的,只是昨夜实是睡得晚了些。”
说罢打了一个小哈欠。
这小人儿正是将军府的小主人——青丝兰。
柳娘抚了抚青丝兰额前的头发,温柔一笑,道:“小姐先梳洗罢,柳娘在厨房做了鸡蛋面和甜糕,生辰之日一定要吃到这些才好。”
青丝兰一拍额头。
对啊,今儿可是她的生辰日呢。
她一跳三尺高,麻溜地穿好衣服,一边梳理头发,一边用小手推着柳娘,笑盈盈道:“兰儿等不及要吃啦,柳娘快去厨房拿来吧。”
柳娘出了门后,青丝兰梳洗一番,和平日里一样,进了偏室,点燃三根长香插|进香炉里。
桌台上放置有两个牌位。
其他摆置,都同这将军府上上下下一样,齐整而又简洁。
青丝兰用布擦拭着桌台旁的两套战盔,道:“爹爹娘亲,你们还记得那颗老树么?昨晚兰儿在院子里找到它啦。老树上的两道刻印还在,一道是兰儿的身高,还有一道是爹爹的。四年了,兰儿又长高了不少,娘亲,要不了几年,兰儿就会像您说的一样,要超过爹爹啦。”
香炉袅袅的烟气,如薄雾一般丝丝缕缕,宛若这秋季苍穹里的浮云。
院子的枫树红黄交错,离了枝干的枫叶有的落在石板路上,有的落在院角的石桌椅上。
虽是清晨,一切都是橘意浓浓的。
“咯哒咯哒—”
马蹄声从院外传来,厨房里的柳娘将热气腾腾的鸡蛋面捞出锅时,只听那马蹄声在大门口停了一停,很快便离开了。
过了没多久,一个看门小厮跑进厨房,双手托着一个木盒,道:“柳姐,老太爷那边送来的。”
“知道了,你跟着我拿到小姐房里罢。”柳娘道。
两人一回屋,门一开,便碰见正欲出门去的青丝兰。
青丝兰道:“我听见马蹄声了,可是爷爷回来了么!”
看门小厮递上木盒,应道:“回小姐,老太爷并未回来,适才是送信的一位将士来了。这是老太爷带给小姐你的。”
青丝兰抿了抿唇,接过木盒,一笑,道:“麻烦你了,林明哥。”
这看门小厮一听见主子喊自己的名字,一时有些受宠若惊,他之前便听其他仆人说,这小主人和老太爷一个样,不管是什么仆人,他们都会记得名字的。
林明憨憨一笑,连应了几句,离开了。
青丝兰打开木盒,一双棕色的鹿皮小靴子静静地站在里面。
靴头胖胖的、圆圆的,就像青丝兰那白润的小脸蛋一般。
靴沿上有一个“兰”字,正是青老将军的字迹。
这小靴子不仅貌美,穿起来也很舒适,青丝兰一试,索性不脱掉了。
柳娘将碗筷摆好。
青丝兰坐下,还不忘晃了晃小脚丫,示意柳娘看看她的小靴子。
柳娘也跟着高兴。
青丝兰吃了几口面,道:“不如我们去金泉林探望爷爷吧。”
“这……”
青老将军带兵所守之地,是不能让外人进入的禁地。军纪严明,老将军更是严以律己,怕是不会为自己的小孙女开了例外。
青丝兰用筷子搅着鸡蛋面,道:“爷爷已有半年未曾归家了,今日不似平常,我想任性一回……倘若不让进去,我就乖乖回家,行么?”
柳娘道:“小姐说要去,柳娘自是去的。咱们虽然进不去,但可以教个将士通传一声。老太爷呢,也许一时会生气,但看见小姐了,气自然也就消了。”
青丝兰一笑,道:“柳娘对我最好啦!”话罢胡乱地吃了几口,便回里屋换衣服去了。
柳娘让两个仆人准备好马车,三人在门口侯着青丝兰。
朱色的将军府门旁,立有一块青玄石碑,乃是先帝亲笔提字赏赐给青老将军的。
过了没多久,只见青丝兰从府门里跑了出来,她抬抬头上的红缨盔帽,朝马车这边挥了挥手。
倘若不是这小人儿开口喊了柳娘一声,倒看不出是男是女了,一身银色盔甲,穿在那笔挺的小身躯上,颇有一种英姿飒爽之气。
上了马车,一路向北行。
这将军府并不在城镇中,青老将军喜好素静,便选址在这人少的郊外。
约摸两个多时辰的车程,便能到金泉林,到了那儿,马车是进不去的,只能步行进入森林。
一路上,茫茫秋色,尽收眼底,到了林子口,两位仆人留下,青丝兰与柳娘下了马车,进入金泉林。
暮色苍苍,彤云将天际划出一道血口,散射在林间的红光,斑斑驳驳,青丝兰在前先行,柳娘跟在身后。
青丝兰回头,道:“柳娘,你可知爷爷他们看守的是什么?”
柳娘道:“只听是由咱们晔江国开国第一帝建造的,至于祭坛里究竟有什么,大抵只有陛下和大祭司知道吧。小姐只要知道,这祭坛几百年来一直在保佑咱晔江国,就行了。”
青丝兰道:“那爷爷就和这祭坛一样咯?”
柳娘压低声音,笑道:“正是。”
青丝兰唇角一弯,摘起一朵小野花,道:“再过几年,我就能助爷爷一臂之力了。”
柳娘道:“小姐又胡思乱想了,老太爷不是说了么,不让你进军队的。要柳娘说,再过个几年,小姐一出嫁,该寻那闲适安稳的日子去过才是。”
青丝兰有点心不在焉,摸着身前的项链。
这项链她打小带着,是她父母亲手做的。圆形的坠子,一半黑色,一半白色,有些像八卦阵盘,材质似玉非玉,通透且温润。
柳娘微叹一口气,也不再说什么。
她们所走的这条路,直通森林里的驻守点,每个方位的驻守点约摸有十来个将士。
通过驻点,再往里走,便是金泉祭坛的范围,自一年前晔江帝下令,老将军青毅与三千青家精军便守护在这里。
夜幕降临,最后一缕红云褪去,天空不见月,更无星光。
金泉林深处,黑影攒动,一墨发红衣女子与华服男子并肩而站。
视线正东方,漆黑的角落里忽然亮起一点殷红之光,缓缓升空,几息之间,其他方位的黑暗里,也渐渐升起红光点。
“献祭开始了。”
女子如魔如魅的声音中透出无比的兴奋与喜悦,而她身边的华服男子,却淡淡的,不笑不言,仿佛一阵清风。
这清风却似最强的利剑,瓦解金泉林的一切。
燃起的火把,急促地跳跃着。一位将士一脸血迹,冲进营帐,只说了一句:“将军……有人……攻进来了……”便倒落在地,再也没了呼吸。
与此同时,不计其数的黑衣身影涌入祭坛,两相交战,一时喊打声四起,带血的刀剑,残缺的铠甲,燃烧的火星,遍地。
青毅稳提青家枪,横出一挑,一名黑衣身影倒地,很快,五六个黑衣身影又从暗处窜出,似是永远杀不尽似的。
“不可令外敌进入祭坛!”
将士们都是跟随老将军征战多年的部下,听见老将军如鼓般洪亮的号令,齐齐应声,士气高昂。
青毅老将军久经沙场,枪法强妙,黑衣身影们虽年轻力壮,一时却也无法占得先锋。
可不知为何,青毅的眉头却越锁越紧,倒下一个敌人,他便用枪尖儿挑去他们的面巾。
有那么几张脸,他分明是认得的。
今夜注定漫长。
“小姐!”
柳娘跟在青丝兰身后。
驻点,已是一片狼藉。锋利的刀划过将士们的脖颈,滔滔汩汩的鲜血涌出盔甲,他们没有反抗,就像是在毫无防范的情况下死去。
是什么人,能让机警敏锐的精兵这样死去?
“爷爷……”青丝兰面色一白,转身跑出驻点,向祭坛而去。
黑夜中,越靠近祭坛,血腥味越浓得令人冒冷汗,胃中泛潮。
满目疮痍,横七竖八的尸首、被火吞噬的战旗、褐红色的土地,青丝兰抬起沉重的双腿,迈过一个个将士的身躯。
夜,是如此安静。
空旷的祭坛中央,如黑蚁般的黑影们围聚成圈,他们双膝微曲,手持长剑,保持着最警惕的姿势,在他们的中间,一位苍髯老者如山般屹立不动。
伤痕累累的他,一双老目依旧透着战将的威光,染血的白须如柏树一般挺拔。
青丝兰瞳孔一缩。
柳娘当即拉住青丝兰,捂住了她的嘴。
爷爷!青丝兰杏眼圆睁,挣扎的泪水落在柳娘的手背上。
柳娘眼光涟涟,双唇紧闭,死死地抱紧怀里的人。
秋风凄扫,使夜更凉,似残阳般的火光映照在青毅的面上,他沉声道:“阁下还不敢出来见老夫吗?”
黑影里,传来一个男子狡黠的笑声,道:“老将军何必非要见张某呢?安安静静地接受这一切,心里总还能得到慰藉。见了张某,老将军怕是要死不瞑目了。”
话罢,一个留着两撇胡子,神色油滑的男子走了出来。
“是你。”青毅的瞳微微一动,虽然他心中已有所猜疑,可看到真相时,还是如雷轰顶。
只见那男子理了理宽大的袖口,皮笑肉不笑地又道:“张某此行正是奉了陛下之命。”
青毅胸膛翻滚。“为何!”那似吼似啸的声音穿破树林,震天撼地。
男子摸摸胡子,近身在青毅耳畔,幽幽道:“老将军,一个让君主都嫉妒的人,能活得久么?”
鲜血从青毅的口中涌出,他的生命仿佛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这曾令千万敌人闻风丧胆的人已不能再挡在谁的前面了。
男子看着倒下的老者,他笑了:“张某也不怕透露一点,不久的将来,陛下将会做一件惊天动地之事,你的六万将士,张某会尽量让他们都活着,只要张某开心的话。”
青毅面如死灰,望着黑夜,一双干枯的老手放在两侧,放在他与将士们浴血守护的土地上。
但这似乎还不够。
男子扬起唇角,从袖中拿出一道帝诏,道:“镇国将军青毅,大逆不道,勾结敌国,意欲毁灭佑国之根基,天地同诛,特令满门抄斩,钦此。”
他想要看到青毅老将军更加绝望的模样,可惜让他失望了,老将军望着天,血液缓缓离开他的身躯,竟是那样平静。
男子冷眼看着,眼梢一挑,冲部下们道:“献祭需要更多鲜血,今夜一个不留!”
“是!”
瞧见男子与黑影们消失在祭坛暗处,一个身影从丛中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扑倒在老将军的身边,已是泣不成声。
“爷爷……”
青毅渐渐空白的脑海里,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是他最可爱的小孙女啊。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让他抬起了手,抚在那苍白的小脸上。
“兰儿……快走……不要管爷爷……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
“爷爷!”
渐渐地,老者的目光定在一个点,那双对小孙女充满关怀不舍忧虑的瞳,只剩夜一般的死黑色。
“……”
青丝兰怔怔跪着,仿佛被抽去了灵魂,只有不住流落的眼泪,证明她还活着。
“小姐!快走吧!”
柳娘抹泪,拉起失魂落魄的青丝兰,向外逃去。
无月的黑夜渐渐褪去,黎明的曙光从东边升起,潮湿的草叶窸窣作响。
柳娘与青丝兰两人,磕磕绊绊,已是精疲力竭,青丝兰抬起沉重的眼皮,朝阳就在前方,近得一伸手就要触到似的。
那光像亲人的微笑,她微微笑着,抬起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地向光芒走去。
“嗖——”
是箭,是夺人性命的箭。
青丝兰身形一晃,迷茫地抬手一触,是血。
天旋地转,她看见无数的黑影从四周围来,她撑着身子,摇摇欲坠。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似枯叶般落在地上,耳边有无数个声音齐齐作响,朦朦胧胧,辨不清方向。
模糊的光影之中,她看见一个穿着华服的男子从人群走来,那便是晔江国高高在上的帝王啊。
“禀陛下,逃出的两个罪人已伏法,到此时,将军府共计三十一人,无人逃脱。”
晔江帝朝一旁淡淡看去,两具尸身。
那死去的小女孩,睁着眼,金黄的阳光映在她的侧脸,静静地。
晔江帝收眸,黑衣们将尸体抬了下去。
那穿着红裙的女子走上前来,她正是晔江国大祭司岚月。
岚月道:“恭喜陛下,献祭成功,窥得天道,指日可待!”
晔江帝勾唇一笑,将眼前的女子揽入怀中。
“陛下……”
晔江帝修长的手指抵在岚月的唇上。
岚月耳尖一红,羞赧地抬起头,看着那张冷俊绝伦的面容。
他的一双凤眼仿佛生有魔力,深邃地令人心醉。
只听那淡淡的唇间道:“不必称陛下,以后就叫孤——彦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