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酒清醒》华生生

2、犹似故人来（二）

　　俯远山顶断石之上，白衣少年负手而立。

　　时值三月春花苏醒之际，半山腰的槐树已长出幼嫩的花苞，而山顶确是如此一副寸草不生的模样。寒风呼啸着刮在少年的脸上，像刀割一般清冷。

　　师父与两位师兄赴天庭宴会，此时的俯远山空空如也，只剩下小师弟曲桦一人。也实在不是师父不想带他这四岁能诗七岁擅剑的小徒儿，只是天族发来的邀约名单上，并无曲桦大名。

　　孩子已经昏迷了三日，该醒来了。

　　少年转身跳下断石，朝山腰下自己的住宅走去。

　　那晚，情急之下的自己化身火麒麟真身，驮着重伤昏迷的尹落，把登高老道的炼丹房翻了个底朝天。

　　所有那些个名贵的，甚至是需个几十年淬炼才成的丹药，都被心急如焚的少年一股脑捏碎，塞进了尹落的嘴里。怕是登高老道回来看见自己的心血被糟蹋的如此狼藉，直接就能气的背过气儿去。

　　曲桦这十几年的小少爷也不是白当的，从来都是下人伺候他，他当真是不懂如何照顾别人。

　　把孩子抱到床上，用刀子一点点划开孩子的衣服，或许是怕孩子疼，他的动作十分缓慢，刀子总不时的触碰到孩子的伤口，孩子小小的身子疼的不住地颤抖着。

　　终于挑开了她的衣服，曲桦便开始笨手笨脚地处理她胸前的伤口。

　　血还一直在流，曲桦已经累得满头是汗，孩子却像断了线的纸鸢一般，气息越来越微弱，曲桦把孩子的上衣撕成布条，裹在孩子的伤口上来止血。

　　他的手无意间触碰到孩子的肌肤，竟是那样的滚烫，曲桦冰冷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些表情，他有些心疼孩子受的苦，若不是这孩子千钧一发之际的提醒，躺在这儿受苦的怕不是别人，而正是他自己。

　　那天的深夜里，谁梦中的孩子毫无安全感，在曲桦的大床上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曲桦半夜醒来，伸出手想去探孩子的额头，手臂却被孩子紧紧的抱在了怀里。

　　“松开！”曲桦皱着眉，正欲抽手，孩子脸上却浮现了痛苦的表情，更加紧的抓了他的手臂，像黏人的猫儿似的，可怜巴巴的哀求主人不要离开。

　　曲桦算是败给了这孩子，他只能放弃了原本的举动，手臂就任由她抱着，另一只手拖着孩子抱到自己这边，将她的四肢舒展开来。

　　深夜的风吹得有些冷，曲桦伸出手去扯床脚摆着的薄被，却无奈那被子离他太远，自己的一只胳膊又被这小无赖控制着，实在很难动弹。

　　曲桦偏着头，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孩子，长长的睫毛映着月的光辉，熟睡的样子看起来十分的乖巧可爱。

　　“罢了，到底是本公子伤了你，我便忍让你些好了。”曲桦撇了撇嘴，一把将孩子略有些冰凉的小身子抱在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喃喃道：“你可是第一个与本公子同床共枕的人。”

　　尹落实在是太累了，这些日子的提心吊胆体力已经严重透支，现在又受了这样重的剑伤，可谓是身心俱惫，孩子小小的身体哪里又能承受的住这样的疲惫。

　　屋外的槐花伴着徐徐清风，飘来阵阵的清香，尹落感到自己的身子在不断下坠，仿佛跌入了一个美好的梦境。

　　头顶上大片大片的槐树开着嫩白色小花，脚下踩着的是细细软软的青草。梦中的自己还年幼，这片槐花林中也没有谋算，没有杀戮，两个神色飞扬的孩子，带着自己幼时的玩伴，正笑着朝自己挥手。

　　尹落答了一声正要过去，场景忽地一变，自己又站在一处古宅前，麒麟家的小太子犯了错幽禁在那里。他正背对自己蹲在地上，手里拿着花种，胡乱刨着地上的泥土。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那样的笨，他以为这样胡乱一埋就能长出花儿来吗？

　　刚要开口嘲笑他，场景又是一变，自己和同胞哥哥遭凰族人暗算，哥哥为护自己被流失射中了肩膀，箭上剧毒。

　　记忆就在此时突然开始交错，所有好的坏的，美好的痛苦的记忆一并汇聚在尹落的脑子里，压的尹落就要喘不过气。

　　梦的最后，追杀自己的高个儿汉子正要一剑刺入麒麟家小太子的胸膛。

　　“不要！”孩子大喊一声惊醒，本来已经干了的衣服又被汗水浸湿。

　　孩子挣扎着坐起身，胸前的伤口被曲桦胡乱的包扎着，只能起到少许的止血功效。

　　尹落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不顾浑身上下撕裂般的疼痛，开始在自己身上摸索着寻找那小小的药瓶。

　　恐怕已经沉入湖底了，那湖里暗流涌动，早就不知被冲到了什么地方去。

　　无妨，为今之计先要保住自己，大不了回去后带兵灭了他凰族，刨地三尺也要找出哥哥的解药。孩子小拳头攥了起来，眼里满满的都是仇恨。

　　尹落定了定神，目光扫过自己所在的屋子。窗外有一片槐花林，少年已经换下当日染了血污的袍子，此时他正站在灶台边，想要煮些给她醒来吃的米粥，全然不知一双眼睛正在他背后看着他。
　　这堆破柴火好像偏偏要与自己作对一般，他无论如何就是生不起来个火。

　　十几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他何曾受过这般委屈。灰头土脸的少年将木材扔在地上，咒骂了几句。

　　看着窗外气急败坏的少年，笨手笨脚的样子实在是好笑，让尹落不得不回想起那个拿着花种，蹲在那儿笨拙刨土的孩子。

　　曲桦这一忙活就到了晚上，怕是废了他大半生的力气，才弄出了这样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曲桦素来冰冷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些许笑意，摘下几片槐花瓣放在碗里，端详了一下自己的大作，自豪的拿着它进了屋子。

　　登高老道的半生心血入了肚，孩子自然性命无忧。尹落小小的的身子虚弱的躺在曲桦的床上，望着朝自己走来的小少年。

　　他仿佛已经不记得自己了，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是清冷而又陌生。尹落仔细端详了下这长大了的小太子，明明是一张温润如玉的脸，上面却毫无表情，带着王者气息不怒自威。

　　“你醒来了。”曲桦想着孩子身上受的苦，声音也不禁温和了几分，他小心地避开了孩子身上的伤口，扶起尹落小小的身子，把粥递给她道：“别害怕，他们进不来这里，先吃点东西吧。”
　　红肿的小手接过碗，小心翼翼地尝了口。

　　她的眼神瞟了瞟曲桦，见他一脸期待的看着自己，眼睛像在书院受了褒奖的学生在渴求父母的夸赞。于是连忙笑着称赞了两句好喝，紧接着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尹落笑起来眼睛是弯的，像两个月牙儿似的。

　　“小心烫。”少年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看尹落的眼神都暖上了几分。他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揉了揉孩子乱糟糟的头发。

　　多可爱的小孩子。曲桦想想自己的胞弟，因出生时母亲离世而被父王软禁。小弟整天跟着父王练剑，自己终日和一群上了年纪的老家伙研习兵法，自己的小书童怕被父王惩罚，整日战战兢兢，唯恐对自己说错了话。故而自己长这么大，终日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这孩子反正也无处可去，看着幼小又无助，不如等师父回来了，求师父让他做个自己的小书童，也好有个可以说话的人，常年的孤独正无声的吞噬着少年的生活。

　　“喂，你叫什么名字？”高傲的小太子想向孩子示好，却不懂得控制自己的语气。

　　“我叫尹落。”孩子刚刚受了惊，怯怯的小眼神，任谁看着都会心生怜惜。

　　“你这样小，和我小弟一般年纪，不应该在家随父亲一同练剑吗？”火麒麟的少主自小都要随父王练剑学本领，十四岁便要外出历练，回来后晋封爵位，掌管一方兵力。

　　尹落月牙儿般的眼睛，突然眯着就笑了起来。

　　他还如她初见时一般的高傲。

　　稚嫩的童声传进曲桦耳中。“你以为天下孩子都和你一样嘛？”

　　难道不是吗？

　　曲桦实在是不太了解贫民百姓的生活，他的师兄们都是贵族子弟，皆是向他这样十四岁外出历练，跟随师父学艺。

　　“那你又是个哪样的孩子？”两个追杀他的大人一身凰族下人的服侍，凰族极擅用毒，小小的孩子又怎么会和他们扯上关系。

　　“我是凰族侍奉主子的，我家少主被他自家兄长陷害暗杀，那两名死士就是要杀了我来斩草除根。”说到这里，尹落眼眸里突然噙了泪。

　　倒不是尹落有意扯谎，这泪也实在是真的不假。

　　自己以下人身份混入凰族后，被分到凰族小少爷的庭院服侍。后又因自己略通棋技，被小少爷提拔到内院。

　　这凰族的小太子天资聪颖，只十六岁就已带兵平定族内叛乱，兵法韬略样样精通。树大招风，尹落与他对弈时也曾多次暗示与他，他却不以为然。

　　小太子最终遭他兄长暗算，自己也是在那时趁乱脱逃。

　　曲桦接过孩子递回来的碗，放在一边的案几上。双手托扶着尹落，冷着一张脸命令她再次躺下。

　　“凰族人果然多阴险狡诈，本族外敌不御，偏偏热衷于家族内斗，实在是不足为敌。”谈及政治韬略时的曲桦不似往常清冷，尹落在他眼底仿佛看到了蠢蠢欲动的火苗。

　　论韬略，这广阔东陆年轻一辈的少年里，鲜有人再是曲桦对手，本就资质聪慧，现如今又拜在了登高老道门下，若是凰族家的小太子能逃过此劫，怕也只有他能与曲桦并肩。

　　是啊，待到他长大成人，整个麒麟族都是他的，以他的谋略抱负，问鼎天下也不过是指日可待。
　　想着想着，一阵浓浓的困意袭来，尹落看着他的眼睛慢慢模糊，小脑袋歪向一边，再一次沉沉睡去。

　　曲桦连着睡了几天的操劳，腰背实在是有点吃不消，眼见孩子躺在他的大床上，眉目舒展呼吸均匀一副享受的样子，心里的火气就蹭蹭地往上涨。

　　他皱皱眉，用被子把脏兮兮的孩子裹住往里推了推，自己沿着床边躺了下来。

　　曲桦无意间转头，一旁孩子的睡脸映入眼帘。

　　月光照在尹落长长的睫毛上，看在曲桦眼里竟然微微有些出神，男孩子竟也能长的这般可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