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思》林影落

1、火烧苏子镇

　　晨色微曦，天色处于夜晚将过日光将至之间，晦暗的光从云层中朦朦胧胧的穿透过来，照亮整个世间的轮廓。

　　然而与之相反的是一大片炙热而浓烈的火光，肆虐了整个像是村庄的地界，噼里啪啦的，燃烧着房屋的木梁屋顶，房间里的桌椅床榻，再蔓延出来到街道上的石板上，继续燃烧着上面乱七八糟散落的招牌，脱落的门梁，被踏碎的布料食物。

　　从普普通通的茅草屋到林林立立的小商铺，全部都被肆掠的火光连成了一大片火地。

　　刺鼻的灼烧味在里面碰撞升腾，是人的皮肤混合了衣物的味道，那些人都横七竖八的躺在地面或者街上，面上还带着死之前或悲戚或痛苦的表情，身体上还有各式各样可怖的毙命伤口，都渐渐被熊熊烈火掩盖，然后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这一场大火之前，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

　　在那漫天的火色面前，就像草芥之于苍天。

　　少女面容姣好，皮肤白皙，脸上还有些肉嘟嘟的。面前漫天的火色在她的眸子里只映成了一个小小的画面，然后泪水从那双好看的眸子里流出来，像是流不尽的河流一般滑过她微显丰满的脸颊，流向她的嘴角边她的下颌处，但是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她其实从来就不是一个安静的小孩，就算是哭，也总是大声而响亮，然而现在，她哭，安静得连呼吸都盖不过，只是任由泪如泉涌出来，滑下去，在心里画出一道道痕迹画的伤痕累累，都没有一点声音。

　　那些泪水最后落下去，还没有落到地面就被面前大火的温度燃烧掉，眨眼就不见了。

　　少女的手上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面对这样的大火，他不吵也不闹甚至也不说话，只是紧紧的牵着少女的手，牵着的小手都汗湿了也不放手。

　　他和少女一起望着前面，乖巧得不像是一个才三四岁大的小孩子。

　　前面火光漫天的，是他们自己的村庄。

　　而这把漫天大火，却是他们自己放的。

　　良久，少女深吸了一口气，竟然扬起了一个笑容，对着旁边半大点的小男孩道：“小启，从今日开始，苏子镇就在我们心里了。”

　　苏子镇是南荣国的一个小村子，离南荣边境有名的乌关城并不远，只是因为地理位置偏僻，离官道有一定的距离，所以长久以来一直处于比较封闭的状态。但好在整个南荣国都地处红河流域，土壤肥沃植被茂密，即使是这样一个小村子，也能够自给自足，在里面生活的百姓，也算是安居乐业衣食有依。

　　说话的少女叫做云瑶，她和小启一样，都是在这个苏子镇出生和长大的孩子，若不是突遭战乱波及，他们大概还会继续在这个小村子里无忧无虑的生活下去。

　　战乱波及，整个村子一夜之间尸横片野，活下来的，大概也就他们两个孩子。

　　云瑶不由想起她昨日骑马回来的场景，远远看见的时候，她其实就心里一沉了，因为她没有听见平时的喧嚣热闹之声，就只剩下令人害怕的寂静。

　　然后，在离村子入口不远的地方，她看见了吴镇守。

　　像苏子镇这种偏僻的小镇小村，没有正式的军队入驻，只有个小小的县衙房，除了县老爷是拿着公粮外派过来的，其他衙役差官都是镇子的本地人，由县衙房自负薪水。

　　镇守是除了县老爷以外最大的差官，也是这个镇子土生土长的人。

　　这个镇子里除了县老爷有些学问，都是些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吴镇守因为感激云瑶爹爹教他两个孩子读书，加上也算看着云瑶长大，一直对她很好。

　　而这样的吴镇守倒在了血泊中，半个肩膀都被削开来了，他的身边还散落着十几个尸体，都是村子里县衙房的衙役差官，也是苏子镇的百姓，对于云瑶来说，他们都不陌生。

　　还有几匹马也倒在地上，被人砍了一刀或者刺了一剑，里面有一两匹马还凄凉的残喘着，声音割着云瑶的心。

　　当时的云瑶在苏子镇门口停了一下，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要开口说什么，只有一股子情感哽咽在喉咙，不知道如何发声。

　　她再次驾马而奔。

　　之前熟悉的街道变得冷冰冰的不再相识，两旁一半的房门都紧闭着，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人，很多店铺或是关着，或是门半开着，桌椅随处倒放，物品稀稀拉拉的落在地上，抽屉被什么人打开过，已经空了。

　　有的人倒在路中间，有得人倒在房檐下，有得人隐约倒在家里，血迹混合着泥土灰尘，是暗沉沉的红色，紧紧地贴在肌肤上，蜿蜒到地面上。

　　那个时候，云瑶已经没有时间去想他们是死还是活。

　　那些她认识的看着她长大和她一起长大的所有人是活着还是死了，她没有时间去一一顾及。

　　或者，她是不敢去顾及。

　　她驾着马越行越快，就这么小的一个镇子，她很快就到了自己的家门口。

　　云瑶其实已经不太记得当时她怎么走进家门的了，只记得她几乎是从马上摔下来的，重重的，实实的摔在地面上，发出噗通的一声闷响。

　　和一具尸体掉落的声音没有两样。

　　“爹——”

　　“娘——”

　　她跌跌撞撞的走进去，小小的院子一览无遗，几间房门敞开，隐约看得到里面七零八落的东西。

　　她很快就看见自己小丫鬟的尸体了，自己唯一一个丫鬟，家里唯一一个下人。

　　小丫鬟也是苏子镇的女儿，是她家里最小一个孩子，因为孩子太多了父母吃不消才给云瑶家做个丫鬟的。云瑶爹娘人好，得空便允小丫鬟回自己亲生父母家看看，并不全拿她当丫鬟看。

　　她比云瑶还小一岁，虽说云瑶一家待她并不像丫鬟，但她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叫云瑶小姐叫她爹娘老爷夫人的，为了时刻提醒自己云瑶一家的恩情。

　　她的胸口上有一条又长又深的伤口，泛着血肉，翻出了白骨。

　　当时云瑶在小丫鬟的面前站了好一会，嘴里喃喃的要叫出她的名字，却不知道为什么叫不出来，然后云瑶退后开来，是害怕，或者是逃避，她自己都不知道。

　　因为没有回应，因为越来越害怕，因为不好的预感越来越重，云瑶越走越慢，越走越慢，小小的一个院子，简单的几个房间，平时随随便便就逛遍的，她却觉得她走了好久好久。

　　然而，她最终还是看见了。

　　在院子斜对着的卧室里，云瑶看见了她爹娘的尸体。

　　她的脑海里轰得一下炸开，有什么很关键的东西瞬息而过，然后就是一片空白，她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那个老是护着她的爹，那个会给她买糖吃的娘。

　　他们死在了一起。

　　她爹挡在娘的前面，被人深深的刺过一刀，又从右边给过一刀，除了连着一点点皮肉，右臂几乎要和身体分开了。

　　她娘倒在她爹的身下，血滩了一地，流到了窗户边的高脚桌下面。

　　上面的花瓶落在地上，碎了一地，和原来花瓶里面的一只红杏一起，倒在已经凝固的血液中。

　　绝望是什么感觉？

　　是没有感觉，什么感觉都空了，什么感觉都不在了。

　　当时的云瑶跌倒在地面，她还在看着她面前的爹和娘，可是她的眼睛里其实已经看不到什么东西了。什么也没有了。

　　家、没有了。

　　应该要嚎啕大哭吧，可是没有泪，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是在做梦，却又怎么也醒不过来。

　　要不是后来小启叫她瑶姐姐的声音，云瑶想，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过神来。

　　或者，回不过神来了，就和爹娘还有整个苏子镇一起死去了。

　　从今日开始，苏子镇就在我们心里了。

　　在漫天的大火面前，云瑶对小启说，也是在对自己说。

　　整个苏子镇死的人太多，只凭云瑶和小启，根本无法让他们入土为安，更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暴尸在外，所以，云瑶一把火烧了整个苏子镇。

　　“嗯。”小启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表现得很乖巧。

　　云瑶笑了笑。

　　是不是笑的很难看她不知道，但她需要笑一笑，因为旁边还有一个很小的小孩子在看着她。

　　她牵着小启来到后面的一匹马旁边，这是之前她从外面回苏子镇时骑得那匹马，其实也是苏子镇的马，是跑出去之前和吴镇守说了，从苏子镇县衙的马房里借的。

　　云瑶最早学骑马，也是从马房里借的马，是官马，为着这事，云瑶的爹爹还专门去谢了吴镇守，拿了些钱财让他打点上下。

　　云瑶摸了摸马儿的脖子，想了想，对小启道：“它叫苏苏，苏子镇的苏，你记住了吗？”

　　其实这个名字也是云瑶才想的，以前是官马，不好起名字，现在它只是自己的马了，当然要起个名字才好。

　　马儿的两只耳朵转了转，哼哧哼哧了几下表示草率，但最终还是默认了自己的这个新名字。

　　小启歪了歪小脑袋又点了点头，也算是知道了。

　　云瑶笑起来，脸上的泪痕早已经干了，眸子里没了大火的影子，映出已经大亮的整个天空，显得异常透亮，由此她的笑容也变得清澈而明朗，透出一股简单的真诚。

　　接着云瑶准备把小启抱上马背骑马离开，可惜她有点高估自己了，也高估了小启这个小孩子，试了半天，都没把小启弄上马背，云瑶郁闷起来。

　　“瑶姐姐……”小启不好意思的看着她，他以为是自己太重，该负主要责任。

　　“不怪你不怪你。”云瑶连忙示意，然后顺手揉了揉小启的头，有些发愁的转头看着马儿苏苏，自言自语道：“你呀你呀，要是再低一点点就好啦！”

　　云瑶不过是随便说说，但没想到的是，这句话出来，马儿竟然真的自己蹲了下来。

　　云瑶自己都有些吃惊。

　　虽然她一贯喜欢和马儿对话，但大多数时候，她还是自我感觉良好的自娱自乐而已。

　　马儿低下来后，云瑶很顺利的就把小启放了上去，接着自己也坐好了，然后苏苏站起来，云瑶轻轻的一敲马肚。

　　他们上路了。

　　一个少女和一个小孩子，就算在没有战乱的时候，要出远门也太勉强了。

　　但是他们别无选择。

　　在他们的背后，大火燃烧的苏子镇像日光里一只疯狂翻滚的红色巨兽，吞噬了所有过往的宁静，露出了世间的狰狞与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