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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三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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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来就是京城来的……”
三秀冲口而出,话说了才一半,觑了眼海老板的眼色,慌忙刹住闸。
蒋锵锵倒是被这句问蒙了,她算得上是北京人吗?
上一世她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却足不出户,只会说标准普通话,接触不到外人,对那座城市也没什么归属感。
而这一世,她遍查原主记忆,也没翻出半点北京的影子。这口浓郁的京腔,应该是继承自蒋知秋吧。
蒋锵锵于是说:“是父亲教的。”
海老板面露喜色,扭头向张师傅说:“嗯,这倒方便了不少。更难得是个不爱多说少道的性子!”
张德安连连点头,不住称赞蒋锵锵有条难得的好嗓子。
海老板也不再多说什么,直接要来身契细看,对上面提到的“五年期限”表示不满。
蒋锵锵深知有师娘的旨意在,价格弹性不大,于是向小小老板说明,她愿意延期两年。
牺牲了两年的自由,果然成就了这桩买卖。
蒋锵锵彻底摆脱了冯爷的魔爪,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哼哼哈哈地敷衍着三秀,脑子里想的却是便宜爸爸——蒋知秋。
父亲自杀前费尽心力,才为她争取到五年的期限,她却守护不住。熟悉的无力感再度袭来,令她倍感窒息。
这一世明明拥有了渴盼已久的健康,为什么还是这样?难道这是注定的?
不,她不要重蹈覆辙!
眼下这身皮囊只有五岁,可她会成长、会强大,无论吃多少苦,付出多少代价,她都要越变越强大,强大到足以把握住自己的命运。
蒋锵锵正闷头想心事,不妨脚上一痛,却是三秀故意踩了她一下,挤眉弄眼地让她看刚刚讨过来的身契。
三秀呼扇着长长的睫毛,目不转睛地望着好姐妹。直到对方微微点头,这才绽开大大的笑容,将字据还给了小小老板。
蒋锵锵望着方桌上忙忙碌碌的人们,见小小老板、白老板、海老板、中人逐一签字、盖手印,紧紧咬住下唇,心中涌起一阵荒唐感。
这份与她命运息息相关的文书,却无须她自己签字确认。
在这桩买卖中,她只是被贩售的一个货品,同牛羊马匹相同待遇,甚至连个丙方都混不上。
呵呵,她这是到了一个多么荒谬的世界啊?!
蒋锵锵正兀自出神,身子突然被大力携裹,被好姐妹拉着向前三步。三秀噗通一声直直跪在小小老板身前,感激的话一车车流泻而出。
这番举动立时引来阵阵称颂,众人无不称赞三秀仁义,也有不少人转而恭维白师父好运道。
蒋锵锵目瞪口呆地目地看着这一切,裤管差点被三秀扯下来,膝盖却是弯也没有弯。
下跪,她真心做不来。
顶着“五岁稚童”的皮囊,她装作看不懂三秀要吃人的眼神,硬生生从头扛到尾。
直到看热闹的吃瓜群众渐渐散干净,蒋锵锵这才向小小老板嗫嚅道:“戏词里都说大恩不言谢,我,我……反正等我长大了,师兄要有什么事用得上我,就……”
“就什么就,你当你是谁啊?”三秀不等她说完,就戳着脑门训道,“人家是老板,你算个啥?傻丫头,这辈子只有咱们求人家的份,人家能指望着你帮什么忙啊?”
小小老板抿唇而笑,揉着锵锵的头打圆场:“父亲生前很看好锵锵,说她日后必有大出息。锵锵啊,你可要给师父争气哟!”
“好!”
蒋锵锵郑重点头,却把另两人逗得大笑不止。
*****
两日后,小院里的人纷纷收拾行囊上路。
原来他们并不是一伙,而是分别来自天津、北京两地。两组人马在顺天府唱了十来天的堂会,便相约着一同赶路、歇脚。这回再启程,便要各奔东西了。
海老板、白老板恰好被排在一辆骡子车里,蒋锵锵、三秀别提多开心了。
可惜兴奋了没多久,蒋锵锵就发现气氛很是不对。
海老板、白老板虽然一个是生角,一个是旦角,按说没有竞争关系,却关系不睦。二人彼此白眼相向,很少沟通。偶有交流,那话里话外全是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搞得气氛又是尴尬,又是沉闷。
蒋锵锵见事不对,便同琴师张德安一起缩在旮旯里,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生恐被殃及。
三秀却反其道而行,成天咋咋呼呼。
按说她们俩随着冯师父跑了大半个北直隶,在同龄的孩子里也算见过世面的。
可三秀却扮出一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模样,成日里装傻充愣,把白老板逗得开怀不已,没两天就离不开这个新徒弟了。
蒋锵锵不得不佩服这丫头的情商。
若说三秀的情商是100分,那她就是个负50分的渣渣!
随着车子离北京越来越近,她的心也愈发烦躁难安,满脑子全是父亲临终前的嘱托。
“爸爸下面说的事,你必须牢牢记住。第一件,终你一生不许碰鸦片、吗啡这类东西。第二件,不要找你妈妈。如果她找到你,你也不要认她。第三件,你永远不要去北京!如果不得不去,那就……那就不要承认是我的女儿。爸爸在北京有仇家,他们势力非常非常大,他们害了我,只怕也会害你。”
京城有仇人在等着她吗?
可她还是来了!
就算明知道有大老虎静静候着,可是她仍旧没有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往前闯,走一步算一步。
蒋锵锵半闭着眼装睡,脑子里一遍遍默念苏轼的诗: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
她自己安慰自己:北京城那么大,谁会在意她一个小小的戏子?更加不可能知道她是蒋知秋的女儿。倒是三秀知道父亲的名字,得记得叮嘱她一声。
蒋锵锵想着心事,一个公鸭嗓轻声问:“你自言自语什么呢?什么王城如海?”
耳垂被一阵热风扫过,蒋锵锵猛然睁开眼,却见身边的张师傅不知几时换成了马泰。什么情况,难道她刚刚念出了声?
“唔?我什么也没说啊。刚刚做了个梦,可能在说梦话吧。”
马泰也不细究,只无聊地随口道:“那天见你能看文书,知道你小小年纪就识字,便以为你刚才在念诗。什么万人如海之类的,怪好听的。”
蒋锵锵不善与人交际,本想用笑容敷衍过去。
偏生眼前少年,曾站出来要帮她赎身,心里觉得很是亲近。
她细细打量,见他的短褂颜色早已洗得发白,两条裤管向上挽起两层,一看就是拣父兄穿剩下的衣服,显然家境并不富裕。
再则他十来岁年纪,就跟着师父四处奔波谋生,居然愿意帮她这个萍水相逢的路人,可见他为人侠义。
“大哥哥很喜欢念书吗?”
蒋锵锵冲口问出这句话,便后悔不迭。能供得起子弟读书的人家,又怎么可能送孩子学戏?她心中惴惴,生怕引他不开心。
“嗯,读过四年。可惜小时候不懂事,不懂得要好好学习,只知道成天调皮捣蛋,现在回想起来真是……”
马泰没有继续说下去,浓眉微微一蹙,眼中的落寞一闪而过。
蒋锵锵看得分明,脑子里立即蹦出来“家道中落”四个字。再联想到上辈子的宝贵生活,不由生起三分兔死狐悲之叹。
马泰失神片刻,轻声叹道:“读书好啊!不然像我这样,连戏词都读不懂。昆曲的词那么美,写得和诗一样,我却连什么意思都读不懂,怎么可能学得好。”
蒋锵锵再不懂国粹,也知道京剧和昆曲是两码事,惊讶地问:“大哥哥还会唱昆曲?”
马泰闻言一怔,惊慌地四下张望,见左右都在打盹,才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展臂将小丫头揽在怀中,低声解释。
原来他崇拜的某位前辈号称“昆乱不挡”,也就是除了京剧外,还精通昆曲和乱弹。他心向往之,却被师父指责为好高骛远,难成大器。
马泰声音极轻,即便蒋锵锵离得这么近,仍听得时断时续,要连蒙带猜才能捋出个大概。
她明白对方没有想要交流的意思,只是憋得太狠,才趁师父和师兄弟不在,对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自言自语,用以疏解胸中块垒。
蒋锵锵不介意当情感垃圾筒,不提此人曾为自己出头,单凭眼下有个舒服的人肉垫子,她也乐得做个安静的“树洞”。
民国的骡子车,根本没有“减震”的说法,此刻窝在少年怀里,极大缓解了骡子车的颠簸。
蒋锵锵美滋滋地一仰头,看到马泰上下滚动的喉头,以及唇边毛茸茸的小胡子,愈发困惑。
他这长相扮青衣,真的适合吗?
少年还没有长成硬朗的汉子,小胡子细细软软的,此时更是由窗子透进来的阳光染上淡淡的金色。
凭良心说,马泰的颜值算得上俊朗,只是……
少年肩膀宽阔,眉毛粗重,下巴又见棱见角,满满的英武之气,委实令人无法想像他涂脂抹粉,扮成女人的样子。
可惜没过多久,马泰便提前下车,蒋锵锵失去了人肉靠垫,只得继续接受骡子车的摧残。
“到了,终于到家了!”
“哈哈哈,这回路上还挺顺,这么早就到家了。”
随着车上人兴高采烈地议论,蒋锵锵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也凑到窗口向外望。
只看了一眼,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这就是民国时的京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