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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婢女红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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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亭再行十里,便是长江渡口。
宋青远远便见渡口泊着一艘楼船,正是上一次京畿卫水军截住哥舒衍的小型内河战船。
宋青皱着眉头看向凌楚寒:“皇上让你走水路?”
凌楚寒的目光停留在那艘战船上:“父皇让京畿卫拨了一艘战船,二十四水手,无水军随行。”
宋青顿了顿,盯着凌楚寒的目光倏然冷了几分:“此去虞城怕只是个幌子吧?”
凌楚寒终于转向宋青,目光和语气均是无波无澜:“父皇密旨,命我绕行运河西路直抵沧州府。”
宋青垂眸,默了片刻,耳语般道:“沧州,青县。”
凌楚寒诧异扬眉,宋青又道:“盐田,沈家。”
凌楚寒终忍不住道:“父皇在南书房予我密旨,我未对第二人言,你如何知晓?”
宋青冷笑。她如何知晓?前世沈家的十七宗大罪其中一项便是私开盐田,贬售私盐。今世,亦是她安排龙雀将凌楚宸引至沧州青县,使沈家盐田提前为皇上所知。
她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天恒帝竟如此沉得住气,不但将此事按住不表,更将运河漕运使一职也给了沈家。最妙的是,天恒帝将此事交给凌楚寒处置,虽是密而不宣,但其亲赐战船的做法,却太过于欲盖弥彰,沈家必然猜得出凌楚寒此行的真正目的。
那么,沈家会如何应对?盐田搬之不走,若要撇清,最好的办法便是及时登录在册,拱手相让,与南疆铁矿之危如出一辙。
但沈家是否还能损失得起这一处盐田?
若损失不得,又会否孤注一掷?
当日,凌楚宸北上沧州,沈家定已有所怀疑。然则天恒帝迟迟不提此事,沈家人必然晓得,天恒帝有所顾虑,不肯与沈家正面交锋。
天恒帝欲借宁王之手来收拾沈家,那么沈家最可能的作法,便是斩掉这只手。既除了一个政敌,又威慑了天恒帝。
宋青一瞬间便明白了为何天恒帝要将两河漕运使之职卖给沈家,亦从而想通了那一场北辽使臣被劫的戏码,为何会由沈自芳居功。
一切都为了这漕运使之职可以给得顺理成章,还要给得不情不愿,让沈家不疑有他。
凌楚寒只见宋青变幻莫测的表情,却不见她答复,正欲追问,马车停了。
虽说是小型战船,但较之普通商客之船还是大了不少,船上设楼三重,中舱四重,舵楼、瞭望、督战、储兵之所一应俱全。
宋青自幼长于西北,不通水性,对水上作战更是一无所知,因而这战船好与不好,她无从得知。只是看凌楚寒的脸色,似乎并不妙。
一个时辰之后,扬帆起航。
宋青望着渡口渐渐热络的人群,拧紧的眉心难掩忧虑。
“我已传信过去,让无伤二人与承影暂且按兵不动。”凌楚寒站在宋青身后,看着甲板另一端,那单薄少年路雲靠在舷板上,似乎正在看着宋青。他微微蹙眉,又道:“为何要带上路雲?”
宋青仿佛突然从深思中惊醒,她转身面向凌楚寒,面色凝重如实质般压在了凌楚寒的心头,他不禁怔住。
“此去途中定有风险,你该已料到。”宋青不答,却突然转了话题。
凌楚寒点头。
宋青:“北辽使团被劫一事是何人所为你定也已经猜到。”
再次点头。
宋青:“他们动手定会选择运河水道,你可是打算在改道之时暗渡陈仓?”
“不!”凌楚寒道:“就照父皇的旨意走运河西路。”
这便是要将计就计了?宋青不免心生忐忑。若单单只有一个沈家,她尚不放在眼中,但若暗中掺杂了其它势力,比如皇上,比如哥舒衍……
陈伐带来的这一道口谕果然来者不善。
突然,她垂在身体两侧的手同时被凌楚寒握住,他掌心的热度立刻沿指尖爬上心头,她却仿佛被烫了一般,下意识地反抗。
他握得很紧,不容拒绝,眼中更是无坚不摧的锋芒:“你信我一次。”
宋青凝着他:“你早知皇上会让我出京?”
凌楚寒摇头:“我只知今日凌晨,突厥叶护曾与父皇秘谈。”
宋青:“所以,这个结果亦在你意料之中?”
凌楚寒犹豫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宋青惨笑:“枉我自诩机敏,一心揣度你走后,他们会以何招术来算计我,却原来,这算计并不在皇城之内。”
凌楚寒目光复杂地凝着她,很想将她拥进怀里,却又不敢再轻易冒犯。他的心情其实和目光一样复杂,一方面,他亦担忧她的安危,怕自己保不住她,另一方面,他又是格外欢喜,能与她同行,哪怕是共赴生死,又有何惧?
……
宁王府,国色天色园。
难得的一个好天气,早前含苞的牡丹已有吐蕊的迹象,姚黄魏紫洛阳红,好似转眼便把这园子塞得满满当当,偏偏赏花之人的心里却是空空荡荡。
王雪凝把这园子转了又转,越转越觉得烦燥不安。她瞧了瞧将要西沉的天色,红艳艳染了半边儿。想必明日定又是一个艳阳高照,不知那北去的天气,是否也如江宁一般。
宁王已走了五六个时辰,她便烦恼了五六个时辰,自太阳初升,至夕阳西下。宁王对她,在外人看来宠爱有佳,但她总觉得他与她之间隔了一层。她的要求他通常都不会拒绝,但是此次,她欲请伯父向皇上请旨与他同行,却遭了他不容置喙的一个‘不行!’。
他没有向她解释为何不行,只淡淡两个字,一个转身,便成定局。她有些恼火,却又无从发作。事至今日,她想要的,基本都已得到,只除了一个正妃之位。
虽然宋青给过她承诺,她却始终耿耿于怀。如今,王家的态度依然谨慎,伯父对此更是讳莫如深。
前次上奏春考之事,伯父已是勉为其难,若她不能让伯父看到她在宁王府的前程,恐怕……
王雪凝想起了莲儿,那个与翠儿一般自幼便跟着她的丫头。在临死前对她说,那个差一点害死她的观音殿之行,是得自她的伯父王申的指令。
王雪凝一气之下打死了莲儿,却又后悔了。若莲儿当真是伯父的人,她如此一来,必然使伯父生了嫌隙。如今她大事未成,还要倚仗王家,即便她已恨极了伯父,却也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的讨好巴结。
‘咔’的一声,王雪凝手中的花枝硬生生折断,她身后的侍女翠儿低呼一声,赶紧过来查看她的手。
便在此时,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翠儿与王雪凝对视一眼,便转过身,冲着那个方向大喝了一声:“出来!”
一吼之下,反而没了动静。
那片花丛,种的是王雪凝最爱的童子面,淡粉花苞半开半阖,最是俏娇的时候。王雪凝每日都要来瞧,为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态感叹一番。
天色晦暗,看不清那童子面密实的花叶下躲着的是人是畜,本就憋着一肚子火的王雪凝却已决定,不管那是人是畜,都休想再活着离开。
她向翠儿使了个眼色,翠儿已然明白主子的意图,她向远远候着的几个侍女招了招手,几人成合围之势,缓缓将那一片童子面罩在其中。
伴随着渐渐收拢的阵形,越来越密集的脚步,那花丛再次动了动,突然自花叶中伸出一只手,众人吓了一跳,本能地顿住脚步,那只手却是突然升起,自花丛里拔出了一个人。
天色又黑沉了几分,看不清那人面貌,却知是个女子,淡青色侍女服色更加提示了她的身分。
“你是谁,哪个园子的?为何鬼鬼祟祟?”翠儿率先发问,已走到那人跟前,模糊的眉眼看起来甚是眼熟。
那侍女的一只手仍旧高高举着,似是吓得狠了,慌慌张张地只是重复一个‘我’字。
翠儿抬手拉住那侍女的衣袖,一把将她拽出了花丛,再一推,那侍女便已跪伏在地。
王雪凝皱眉看着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一团,也没了追问来路的兴致,只对翠儿道:“把她交给张诚,就说她意图刺杀于我。”
这便是死罪。
王雪凝已转了身欲去,那趴在地上的人突然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抓住了王雪凝的裙摆。
王雪凝大惊失色,一声尖叫已经闯到了嗓子眼儿,却听到那侍女道:“奴婢乃是雪海听香园的红绡,求娘娘开恩!”
‘雪海听香’这四个字,成功阻止了王雪凝离开的步子,也将她那几欲出口的尖叫扼杀在了喉咙里。
“红绡?”王雪凝认真想了想这个名字,仍是想不起她在雪海听香园里是做的什么。实在是宋青过于古怪,除了承影和龙雀,其它侍女几乎就是摆设,连烹茶添水都极少见。
翠儿却显然对此人印象深刻,她半蹲在地上,拿起红绡的下巴仔细瞧了瞧:“还真是红绡!”
侍女们自有一套相处之道,红绡又最是八面玲珑,因而这宁王府里鲜少有不认得她的。
翠儿认出红绡却更是疑惑:“你躲在那花丛里做什么?”
红绡心虚地看了王雪凝一眼,咬着嘴唇不敢说话。翠儿加了几分语气道:“实话实说,不然我也帮不了你。”
红绡犹豫了一下,垂着头道:“奴婢瞧那童子面开得甚好,便想偷偷折下几朵回去插瓶,不想雪妃娘娘正巧过来,我怕冲撞了娘娘,便想躲一躲。”
翠儿怒道:“真是好大的胆子!你可知娘娘最爱这童子面!”
“奴婢不知啊!娘娘饶命!”红绡慌忙仰起头,黑透的天色并看不见王雪凝的脸,只知她一动不动的站着,她一伸手再次抓住王雪凝的裙摆,嘤嘤泣道:“请娘娘看在王妃娘娘的份上,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她不提王妃还好,一提王妃,王雪凝才真正动了气,不禁冷笑:“你既提了王妃,那我便将你交给王妃处置吧。”她转向翠儿:“去请王妃过来!”
翠儿应声而去,旁边的侍女从不远处的亭子里搬来一只圆凳给王雪凝坐了,又有掌灯侍女提了灯笼过来,微弱灯光打在红绡半垂的脸上,王雪凝扫了一眼,是一张人畜无害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