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只僵尸暗恋你》孟嬟

4、小黄书和僵尸姑娘

　　近来，我心里头盼着萧绎的出宫承诺，便丝毫不敢怠慢地喝药进汤。

　　程娆却再鲜少来过。统共见到她两次，皆是穿着一身粉色衣裙，总是微笑着，坐一会儿喝两口茶，说两句客气话，然后离去。只有一回宫宴上坐我身旁，她酒意微醺，脸色酡红地觑着那菜盘子上釉着的印花，仿佛透过它望见了很远，喃喃道，江南的垂柳不长这样的。

　　我不知道她是否认出来了我。

　　即便认出了，宫里的眼线那么多，她如今是崔平骁的妻子，北武的诰命夫人，她不点破，总归有她的难处。

　　也见了崔平骁。他眸色冷淡，没有一丝情感，只是追随程娆的目光总会不经意的染上一层柔和。每次见他总让我想起胸前疮痂已经掉没了的癞疤，想起那个夜里，他手执杀敌千万的玄铁剑，神情和刃光一样冰冷，他遵照着萧绎的旨意而我不自知，一剑凌尘。

　　此外，李偲依旧每日来替我号脉，伊初次次皆是规矩方圆，甚是恭谨得很，实在叫人挑不出什么错处。

　　直至有一回。

　　本来平日我成天呆在秀英殿，对于我的去处萧绎几乎是专断独裁，除了能在秀英殿附近转转，就是跑去养心殿陪他批阅奏折，一坐就是半天。

　　只余那一次，我半夜实在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莫子终于经不住我软磨硬泡，允了陪我出去走走，我便晃晃悠悠沿着宫墙逛了大半个圈。路过太医院时，门口的灯笼透着晕黄的光，门虚掩着，我从缝儿里窥去，李偲正襟危坐，专心致志地低着头挑灯夜读。

　　我推门进去，想打声招呼，他却并没有听见动静似的依旧埋着头看书。我一时好奇他在看什么看得这般入神，便蹑手蹑脚站在他背后，偷偷弯过腰去。

　　这一弯腰就不得了了，他手上拿的是什么书？只见一些小小密密的文字，我倒是看得不太懂，但总归不会是正经文批罢：

　　纱橱月上，并香肩相勾入房，顾不得鬓乱钗横，红绫被翻波滚浪。花娇难禁蝶蜂狂，和叶连枝付与郎。休要忙，鸳鸯枕上少颠狂。

　　我暗暗称奇了一声，想问他是这写的都什么，却发现多数的字我都不省得，突兀兀问实在太掉我知书达礼的身份。只好琢磨着换了一个方式，指了指一处问：“这句读要标在哪儿呀？”

　　我手还没碰到上头，他惊得一抖，把书掉在地上，像看见了鬼似的：“啊，公主……”

　　说着唰地站起身佝着腰，神情恢复常色：“这么晚了，不意公主夜访至此，有失远迎，请公主恕罪。”

　　“免礼免礼。”我有意拉拢他，替莫子寻个好人家，便尽量套近乎，“没想到这么晚了，李太医还在秉灯夜读。”

　　他一脸认真又庄重：“近来时疫盛行，下官想查阅些古籍文献，看看有无攻克之法。”

　　“是么？虽说我读书少，你可别诓我。”我余光瞥了一眼地上，那书被藏在他脚跟后，现出一个边角来，我有点犹疑，点了点下巴，说道，“那个图，是老汉推车吧？”

　　他瞪大了眼睛。

　　其实这没什么。我之前在军中长年混迹于糙汉子堆间，最大的感悟除了能用大刀解决的问题绝不用拳头以外，就是小人书与荤段子乃兵家常事。

　　他脚往后一撇，把那地上的书扒拉到远了一点，抬头擦了擦额间虚有的汗：“公主您看错了……”说着顿了顿，自己眼睛又忍不住往那边瞄了一眼，神情不容置喙：

　　“那是观音坐莲。”

　　……

　　我忽然就想起了萧绎也曾经看小黄书被我抓包过。姿势雍容地躺在狐皮榻上，神情一本正经地。我当时还不明白那是什么书，他把我一拽，一个猝不及防倒在榻上，我正吃痛扶着自己的腰，他皮笑肉不笑的俯下身来，“想知道？”

　　果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自那日开头，渐渐的我就愈发发觉了，原来李偲这厮就是个披着鲜衣的登徒子，混得熟了，只要仔细观察，可见悉数原形毕露。时不时趁人少时给偷看的宫女吹响哨，惹得人频频侧目。一日，有宫女失足落水，他倒是义不容辞地跳下水救了人家，还施救进行按压。只是，怎么瞧着，那双手都像是在揩人家豆腐呢。

　　我想这样的人还是不适合莫子。嫁给他还得了，指不定新婚头一日就出墙，然后以电闪雷鸣之势被莫子把墙给推了。

　　不过他好歹也是萧绎派遣给我的专用御医，当然是要物尽其用。他出宫方便，我便总托他替我捎带些小玩意儿。他也总能不教人失望，时而带些吃食，时而带些宫里头禁断的话折子。最有趣的是他从瓦肆淘来的百来个孔明灯，一把放上去，整个秀英殿都亮堂堂的。

　　不久后终于迎来我的生辰。由于前一晚上失眠，这日早上反而睡过了头。莫子把我从被窝中拉起来，说是孙公公一大早送东西来了。

　　我睡意朦胧的瞅了一眼，是套大家闺秀的便服，粉嫩嫩的，摸起来怪软和的。洗漱完毕，莫子花了大半个时辰替我描了妆，把衣服穿上，又披上风纱换了双鞋子，总算搭配妥当。

　　她站远了遥遥瞅着我，忽然笑了一声，这衣服好看的仿佛是为公主量身定制的。

　　我脸上一热，心里淌过一丝不明的意味。没人知道，我其实并非喜欢粉色，只是当年第一次换上女儿裳，当时着一身粉黛，那人站在花树下回过头来，这颜色倒是很衬你。

　　待她点头，总归算是准备妥帖了。

　　我偷偷塞了些值钱的首饰在怀里，一切就绪，心满意足地去门口等萧绎的口谕放行。

　　秀英殿的宫檐下，有人长身玉立，背对着我，闻声转过身来。

　　我呆了呆：“皇兄……你怎么，来了？”

　　“你不是闹着要出宫么？”他逆光而立，好看的眉眼熠熠生辉，梢尾轻轻一弯，“怎么，不想朕陪你去？”

　　“那倒不是……”我摇摇头，想着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就当作最后的告别吧。我故作嫌弃的样子，“只是你一口一口朕的好大架子，我怕你露馅，到时候跟人打起来，连累我。”

　　“这样……”他托着下巴略一沉吟，“那不如今日出宫之行就此作罢。”

　　我心里一急，紧忙道：“怎么能这样，君无戏言的！”

　　“是么……”他说着调头扬声，“孙权海，朕有说过，准允公主出宫吗？”

　　孙权海立在几步开外，闻言就拱手回话，我都没来得及阻止：“回皇上，奴才并未听您提及过。”

　　眼见着孙权海助他通气，出宫之行要化为泡影，我不由得忿忿道：“门生座主，沆瀣一气。”

　　“诶，这个成语总算用对了。”萧绎轻嗤一声，大步流星朝外走，“看在你学问有所长进的份上，走吧。”

　　局势转变来得太突然，我好一阵子反应过来，欢欣鼓舞地一路小跑跟上去。

　　一路走到玄武门，早有一辆马车在宫门口等着。程娆和崔平骁也在。

　　我们上了车，一路向南而行。穿堤过岸，到了上京最繁华的地带。如今临近年尾，街道上更是人马摩肩接踵，络绎不绝。我左看看右瞧瞧，选了一大堆东西，跑去看了杂耍，又看到有对对子赢大奖的。

　　程娆一向对这些东西热衷得很，于是兴冲冲挤进去对了一联。结果人家认为她对得极妙，硬是要留她下来冲杀决赛。

　　一边儿盛情难却，程娆便参选了，比得如火如荼，大半个时辰还未结束，我觉得腿有些发软，体力消耗跟不上了。

　　萧绎一把拉住往下掉的我：“饿了？走，咱们先去那边儿吃点东西。”

　　红旗招展的酒肆，我点了一碗灌肠粉，一盅三鲜汤，一个大酱肘子狼吞虎咽，萧绎点了一盘花生米坐在一旁，拿着筷子慢悠悠地夹着吃。

　　咕咚咕咚下肚，吃的八分饱了。我心满意足地拍拍肚子：“我吃完了，结账吧。”

　　萧绎抬眸，波澜不惊地觑着我：“我没钱。”

　　我无语了：“你这个人，怎么出门在外，铜板都不带一个？你说要请我吃饭的。”

　　他眼眸淡淡的，理由说得倒是很充分：“你何时见过我需自己掏钱？倒是你，不是一向视财如命，随时随地把钱揣在身上的么？”

　　我哑口无言，我自己身上自然是带了贵重首饰，可是不好让他看出来。只得站起身来：“出来得匆忙，我怎么可能有钱。你先抵押在这里，我去找他们拿。”

　　我刚半站起身，他忽地拽着我的手腕，示意我坐下来。我不知道他要唱哪一出，只好纳闷地坐着，看他到底要搞什么鬼。

　　倒是旁边邻桌坐着一男一女吵闹得很。

　　“呦呵！就你要什么没什么的，长这副德行，凭什么要我跟了你！”那女子化着艳妆，一脸鄙夷地极尽挖苦。

　　“倩儿，你，我……”

　　“给老娘滚！就你这穷酸相，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那姑娘骂骂咧咧的，骂的那男的耷拉着脑袋憋红了脸，半个音节也不敢吱。我正觉得新奇，萧绎忽然站起身朝他们走过去，礼节到位地敲了敲圆木桌子，俯首帖耳对着那男子道：“公子，您说未时要去张员外家谈那笔丝绸生意，现在已经午时三刻了，您看……”

　　那男子懵了一懵，目光一揽就见着那对面的姑娘电光石火间已经换了一脸极谄媚的笑容。顷刻仿佛文曲星降世附身，天灵盖突的被劈开似的，顿时醒过神来，笔挺笔挺地坐直了，声音也变得神气十足，有模有样的：“行，本公子知道了。”

　　萧绎正儿八经地行了个礼，像是训练有素一般：“那我先同翠儿去后院候着……”
　　那人挺着胸，十分大气地点头：“嗯。”

　　萧绎朝我一扬眉，低眉顺眼出了门去。

　　我傻愣地跟着他，出了酒肆见他已然换了昂首阔步才恍然大悟，这厮是间接地吃了霸王食啊！
　　居然还美名其曰，“勤俭有道”。

　　我不由得就由此想起了当年的一件往事。

　　有一天萧绎闲的无聊，拉着半脸惆怅同我们有的没的扯谈：“孤仰慕上一个姑娘，每夜辗转反侧，宿不能寐。一直想邀约她去看星星，也迟迟未能出口，总归担心她也许是不会答应的。”

　　程娆向来对这些八卦嗅觉最敏锐，何况主人公是标杆着清心寡欲、以至于深陷罹患隐疾之闻而浑然不自知的萧绎，闻言立刻就打了鸡血似的，豪气冲天地上前鼓动：“君上如此高大英俊，多金帅气，那女子瞎了眼才不会答应的。”

　　他挑着眸：“孤真有你说的那般好？”

　　程娆狗腿子似的哈着头：“自然了，末将句句实言。”

　　营帐内众人早已闻风而来，皆数附和：“君上脾性学识无一不俱佳，此乃那女子的三生福气。”

　　“总觉得你们是说的奉承话。”他托腮稍一冥思，“空口无凭，也不令人信服。这样，咱们来打个赌，就赌一个月的军饷，孤现在便去约她，看她是否应约，如何？”

　　所有人都没发现入了套，一小块心思为了表示打气，另一绝大半私心则是为了期盼今夜蹲点去围观君上的风月事，还可以平白多得一个月军饷激动得要命，纷纷点头如捣蒜：“好好好……就按君上说的。”

　　“那好。”萧绎倚着鼓架略站直了身子，散漫的眼神稍微敛起来了，换了副有那么点含情脉脉的意味的表情，转头目不转睛地瞅着程娆，再正经庄重不过，“不知孤是否有这个荣幸，让程小姐赏光，今夜一起去草原上赏星星？”

　　程娆惊得抽了口气，瞥了眼另一旁的崔平骁，又望着眼前这张脸，一下子乱了方寸，“呃，君上，这这这……”

　　萧绎八风不动地扫了眼在场的众人，慵懒地勾出一个手指头：“九份军饷。”

　　接下来一个月，军中怨声载道，大家过着吃土的日子，萧绎却天天晃荡着下馆子上酒楼。程娆更是灰头土脸，人人喊打。

　　这人若是耍起无赖来，世上无可匹敌。现在对比来……真是一点点儿都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