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粟花》苏水红

1、罂粟花

　　前言：夜晚有时是可怖的，它常常在寂静中重温你走过的路。它知道你的弱点，它让你窒息。在一个寂静的午夜，我又看见苏平站在那里。雪白的风衣上，盛开着红色的罂粟花。

　　 那一年我刚刚警校毕业。
　　虽然在警校里受到了各种各样的技能训练和心理训练，可当我真正当上女警，面对各种各样真实的罪恶时，内心仍是那样的怯懦与恐惧。
　　那段时间我天天受着煎熬，觉得度日如年。我打算改行，可改行后一切又得从头开始学，我想起年迈的父母因为我的职业在邻里的那种自豪。我盘算着等实习期一过，想办法找找我的领导，求他让我做一名文职警员。
　　我一天天混着日子。每次执行任务，我看似热情高涨，脚步却总是跟不上。为这被队长骂了很多次。有一次抓小偷，抓到后将他们塞进警车的后座里，有一个小偷的块头很大，后座装不下，一名前辈一脚硬是把他踹了进去。我的心哆嗦了好久。也被同事嘲笑了好久。
　　队长说：“对他们千万不能手软，他们是垃圾。如果你不这样对他们，他们就会这样对你。”
　　我不断的调整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骂自己没出息，可仍旧没有效果。
　　就这样过了三个月。一同分去的刘波已经转了正，我还是个临时警员。
　　一个休息日，我穿着便衣自己逛商场。竟然碰到了我老家幼时的同学苏平。
　　苏平聪明漂亮，能歌善辨，可就是功课不好。我们俩从小是好朋友，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同学。初中毕业后我进了重点高中，苏平没考上重点高中，普通高中又不愿上，便在家呆了一阵，后来她广州的表哥给她找了一份工作，她便外出打工了。慢慢的我们失去了联系。
　　这次相遇，我们都非常兴奋。苏平说她刚换了一个新单位，在一家合资食品厂做工人，她的工作是为方便面作调料包。当她听说我做了警察后，脸色顿时凝重起来，不再爱说话。
　　我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她曾经是那样的骄傲。上学的时候，虽然她的学习成绩不好，可她很活跃，人又漂亮，歌唱的也很好，班里的文艺活动老师总是找她做主持，她从不怯场，而且胆子也大，敢说敢做，班里的很多同学都很喜欢她。
　　现在我们在这相遇，我知道骄傲的她心里一定不好受。
　　她说她正要回单位的宿舍，我要到她住的地方看一看，她迟疑了一下，同意了。
　　她的宿舍里住了六个人，是上下床。有限的空间里，横七竖八的拉着绳子，晾着花花绿绿的内衣，有的还滴着水。
　　苏平的床在靠窗的位置上，很干净。床头的上方，小小的化妆镜下面，摆着一个精致的化妆包，墨绿的压花皮，中间赫然印着“pierre cardin”(皮尔.卡丹)。
　　我惊讶的说：“你还用皮尔.卡丹的包？”
　　“那是假的，朋友送的，不值钱的。”她淡淡的说。
　　包的旁边放了一只胸针，是一朵精致的红色罂粟花。“这胸针倒很别致。”我说。
　　“你要喜欢就拿去。”
　　“我哪有机会戴”。我说。
　　我们又聊了一会，苏平接到一个电话，说朋友有急事找她。我们互相留了电话，我就告辞了。在门口，我握着苏平的手说：“业余时间去上个学吧，改变一下自己的环境。”
　　苏平笑了笑说：“我也想啊，如果以前好好上学，多好啊，可惜不能回头。”
　　“这有什么呀，你还年轻，现在的教育方式有很多，有很多机会的。”
　　“有些路走了以后不能回头。不过你的话我会考虑的。你放心吧。”
　　回来的路上，我想找个机会找找我的朋友云，她在一家公司做会计，和经理的关系很好，上次见面听说她们公司招人，让她帮忙给平找一个比较好的工作应该没问题。
　　又一个休息日，我来到云的公司，和她谈起了苏平的事。云很痛快的答应了。然后她开玩笑的说：“你的事包在我身上，可你要帮我一次忙，就是给我做一次保镖。”
　　云要到银行取一笔现金，她说最近看报纸在南方有一帮劫匪，转门抢从银行里出来拿包的人。
　　我也知道此事，我们所里开过会，我还看过相关的录像。他们的手段非常残忍，案中的受害人无一生还。主犯是一女子。
　　我嘲笑云杞人忧天，“那些案子发生在广州，他们不敢到北方来。”
　　我陪着云来到银行。云用一个黑色的双层背包装了一包的人民币。看到云把一沓一沓的百元大钞往包里塞，我的心莫名的感到一丝紧张。
　　出了银行大门，我们穿过路边的摊位要到前面马路上打车。
　　职业敏感使我突然感到前面的两个人有些奇怪，一个高个子，穿着灰色的跑步服，带着墨镜，斜靠在路边的树上看报，另一个稍矮些，穿着咖啡色的休闲服，也带着墨镜，好像正在买烟。
　　虽然他们站在不同的位置，但我感到他们是一起的。
　　我正在盘算，他们却已经走了过来，以一种奇怪的速度。
　　我一激灵，转身去拉云，那高个男子却以比我更快的速度拉住了云，然后一道亮光向云刺去，我一脚踢向他的手臂，他倒退了几步，这时矮个男子驾着摩托车冲了过来，他迅速扯下了云身上的背包，载着高个男子飞驰而去。
　　整个过程用了不到一分钟。
　　云呆呆的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快报警！”我冲云喊了一句，然后截了一辆摩托车追了过去。
　　他们拐进一条偏僻的小路，我紧咬不放，我的心突突跳着，没有意识，胳膊发麻，手心全是汗，脸被风打得苏苏的。
　　这是我第一次单独追罪犯。我不明白自己怎么也会这样奋不顾身。这好像不是我。
　　他们上了一个小坡，然后拐进一个偏僻的废工地。我也冲了过去。他们突然停住了。把摩托车丢在旁边。
　　我发现前面停着一辆黑色的桑塔纳。一个女人站在旁边。白色的风衣挡住了半边脸，戴着墨镜，头上一顶白色的网球帽，还有长的马尾辫。
　　我刹住车，从摩托车上下来，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
　　“这妞有两下子。”高个男人说。
　　“真有不怕死的，”矮个男人说。他把墨镜摘下仍在地上。手里多了一把水果刀。闪着亮。
　　他们三个人，我暗自盘算了一下，他们人多，应该智取，先对付一个。
　　这时那矮个男人已经扑了上来，这是一个亡命徒，有着布满红丝的眼睛和满是横肉的脸。我用手中的木棍挡他的刀。木棍被砍成两截。我侧身后退了两步。他的劲太大，一时收不回来，我顺势一脚踢在他的背上，他向前踉跄了两步。
　　高个男人也冲了过来。他们把我夹在中间。
　　只有拚了，我想。
　　我在警校的时候，散打成绩很好。但那时对手都是学友或者是教官，内心只有紧张，没有恐惧。
　　那高个男子脸上中了我一拳，我打中了他的鼻子。他的鼻血流了出来。
　　“老大，我们已经露水（曝露），不能留活口。”他在向那女人求援。
　　我瞥了一眼那女人。她站在那里没动。手里多了一把手枪。
　　完了，可能今天就报销在这里了。我跳向那女人，她后退了一步。我向她的手枪踢去。她举起了枪。
　　我心一慌，往后一跳，却踩在那断了的木棍上，我没站稳，向前倒去，右腿右手按在地上。
　　我一跃站了起来。却感到一股冰凉的力气进入了我的体内。我下意识的用手按住。知道自己中刀了。矮个男人从后面给了我一刀。
　　那个女人与我近在咫尺。我一把卡住了她的脖子。我感到刀锋又一次进入我的身体。我抓住拿刀的手，死命的按着。矮个男人用另一只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奇怪那女人竟然没开枪。
　　我听到了自己的喉咙咯咯的声音。我的手渐渐的松开了那女人，划过她的胸，我又死命的揪住了她的衣服。
　　我感到自己的脸慢慢贴在柔软的大地上。
　　然后我听到了警车的声音。我听到了脚步声，我睁开眼，看到他们正要上车。
　　我拔出留在自己身上的那把刀，奋力向那一团白色掷去。
　　我醒来的时候，闻到了花香。我环顾了一周，发现桌子上放着三个大花篮，而且很多人在看着我。我闭上眼睛。发生了什么事？我在哪？
　　我又睁开眼睛的时候，知道自己没死。
　　队长笑吟吟的看着我，“行啊，小王，真没想到你这样勇敢，给我们队露脸了。”
　　“罪犯呢？”我问。
　　“全抓起来了，那个女的死了。被你一飞刀刺中了喉部，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死了。你还真有两下子。”
　　“什么，死了？”我惊呆了。
　　“是呀，她死有余辜。她就是广州那伙抢劫犯的头。窜到咱们这里来了，没想到出师不利，遇到你了。你是她的克星。她逃走的时候，你还从她的身上撕下一块衣服，喏，衣服上还有这个，找到你的时候，你一直攥着。”队长用手指了指床头柜。
　　在一绺白色的布条上，赫然别着一枚胸针，那是一朵红色的罂粟花。
　　我想坐起来，却被一阵剧疼击的差点晕过去。
　　“你中了两刀，后背一刀，前胸一刀，差点就看不见我们了。”队长说。
　　“这伙匪徒很是狡猾，他们不住旅馆，不租房子。女的在一家食品公司找了工作，住在宿舍里，男的也在一家工厂上班，都住在宿舍里。他们以经商为名义租了一间仓库，专门放作案工具和赃物。思维很是縝密，象是女人的作风。”
　　“这怎么可能呢？”我问自己。
　　“有什么不可能的，他们这样做很难被发现，真是狡猾。”队长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她叫什么？”我问。
　　“那高个子叫大熊，真名熊志刚，另一个叫倪锋，外号小旋风，那女的，外号罂粟花，真名苏平。熊志刚交待得很痛快。”
　　我握着那枚罂粟花，用手支着床，坐了起来，然后又没了知觉了。
　　一个月后，我出院了。
　　队长把一张转正申请书和入编申请书交给了我，然后很客气的笑着说：“领导让你写一份总结。上面还有奖励呢。”他眨着眼。
　　我交给他一封辞职信。
　　我脱下了自己的警服。
　　我记起自己刚入警校时，那种自豪和得意，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正义的化身。
　　现在我才知道，正义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维护的。
　　对于警察这个职业，我怀着无比的敬意。他们承受的压力不是我们所能想象的，他们面对的东西也不是我们所能想象的。
　　它应该是男人的职业。
　　后来我踏入了商界。我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幸福。
　　我常常想起苏平，我告诉自己她是个不可饶恕的罪犯。我又常常提醒自己，她是一个曾经和我一起坐在教室里学习的小女孩。
　　当日子从指缝间一天天滑过，我经常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
　　当我学会了思索，我突然明白，什么叫岁月如水。
　　在如水的岁月里，我发现，有些事情愈久愈淡薄，有些事情，愈久愈清晰。
　　而有些事情，你挥也挥不去。它占在你的心底，挡住你半生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