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春风误

1、出发

　　那是一个夏天。
　　那个夏天和苏扬之前和之后渡过的每一个夏天相比，其实，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那天苏扬很早就醒了，是被热醒的，醒来的时候她随手抹了一下额头，这才发觉自己的发根处是汗，脖颈处也是汗，全身都粘粘的，十分不舒服。苏扬把手上的汗丝抹在潮潮的床单上，当她调整了姿势想再睡的时候，翻来覆去几次，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睡意了。
　　床头的闹钟嘀嗒嘀嗒响着，苏扬向窗外看去，透过薄薄的纱帘已能看到外面的天已是大亮了。夏天的时候天总是亮的很早，不过苏扬并没有去看闹钟，她只是静静的躺着，两眼看着天花板，看起来像是在想什么，但实际上，她什么都没有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扬听到隔壁房间有了动静，又过了一会，当听到门上把手被转动发出“咔”的声响的时候，苏扬又闭上了眼睛。

　　那天下午，妈妈把苏扬送到了外婆家里后离开了。外婆只是和妈妈站在门口说了一小会话，妈妈就走了。外婆回过头来眼光复杂的看着苏扬。苏扬也没有理，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电视。外婆站在门边又立了半响之后，叹了口气，问苏扬晚上想吃些什么。
　　苏扬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电视屏幕，只是敷衍的说了句“随便”。外婆又站了一会，怏怏的说出去买菜，便匆匆出了门。
　　不知道是不是距离电视太近的缘故，苏扬开始觉得眼睛很不舒服。妈妈拿来装着她衣服，课本和其他用品的包就放在她身边，她完全不想理会，只是按着电视机的按钮一个接一个的换台，屏幕中有人笑，有人哭，但那些与她完全没有关系，那是别人，而她是她。
　　“离婚”，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着。
　　“没事的，都会过去的。”那声音像是和着她一般。苏扬一愣，仔细看向屏幕上，一张年轻的脸，谦和又真诚的笑着。
　　“爸爸妈妈离婚了。”她小声地又重复一遍。
　　“相信我，一切都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像是怕她不相信一般，那人也重复了一遍，透过屏幕像是看向她一般，那双眼睛那么深，那么亮。
　　苏扬理智的知道那些话并不是他对她说的，他对着的是一个捂着脸啜泣的女人，女人似乎是在向他哭诉着什么，他安慰着那女人，是那样云淡风轻的笑容。女人仍然表情复杂的拭着泪水，苏扬的心却是在那一刹忽然的平静了下来，“都会过去的”，她重复着他的话，“会好起来的”，她看着屏幕上的他，莫名其妙的对这话深信不疑。

　　那时苏扬11岁，正是她小学5年级的暑假。
　　从那个夏天的那一天开始，苏扬觉得自己长大了，爸爸妈妈离了婚，她变成了一个人，已经没有了属于自己的家，没有了可以每天同在一起的爸爸妈妈，甚至她也曾经认为，自己已经没有爸爸妈妈了。
　　同样的从那一天开始，苏扬认为自己爱了一个人，如果说１１岁真的有爱一个人的可能性的话，那么苏扬确定自己爱上了他。如果说无条件的相信一个人就是爱他的话，她的确可以肯定自己爱上了他。

　　除了没有爸爸妈妈，在外婆家的日子其实也没有很大的不同。外婆每天下午都会出门散步顺便买菜，最初的很多时候，外婆总是无言的看着她，渐渐的，便不像开始时的小心翼翼了，可能外婆觉得她还太小，很多事情都还不明白，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
　　而苏扬每天多了一件一定要做的事情，就是守着电视，等着看他。他并不是片中的主角，戏分也不多，可苏扬还是一刻也不肯离开。很久之后，苏扬怎么也想不起来那部片子究竟讲了什么故事，里面除了他以外又有些什么人。不过，那是一部怎样的片子对苏扬来说已经不重要，重要的，她一直记着的，是那部片子里面有个叫做黄立言的男人，扮演他的是个名叫展慕的演员。
　　电视剧大结局的那一天，外婆像往常一样出去买菜，苏扬一个人留在家里，对着剧集结尾的字幕，苏扬大哭了一场。开始时毫无预兆，眼泪说流就流了下来，甚至连苏扬自己都有些措手不及，但想到从今天起不能再看到这个人，想到自己又变成了一个人，苏扬的眼泪就怎么都收不住了。
　　于是，苏扬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夏日午后的阳光射进来，反射在沙发旁边的床上，白花花的一片，太过晃眼，苏扬不敢扭头只好对着已经不知道在演什么的电视流眼泪，等到最后眼泪不再流了，苏扬才站起来去洗脸。

　　自从在外婆家住下以后，苏扬发现自己最怕的是两件事。第一是学校的家长会。外婆没受过什么教育，大字也不认识几个，每次的家长会，苏扬都要打电话给爸爸或是妈妈，通知他们参加。如果哪一次电话那头爸爸妈妈的声音有些犹豫，吞吞吐吐说时间不合适的话，苏扬就会二话不说的挂掉电话，然后她会在心里默念“没关系，会好的”，这两句她只记得大概的话，说起来似乎是可笑的，但却实实在在的成了她的“座右铭”。

　　还有便是每年的生日，也只有生日的那一天，爸爸妈妈都会一起到外婆家来陪她。慢慢长大的苏扬越来越认识到，其实每年的这一天都是她最难熬的日子。看着两个相对无言，形同陌路的人，她真的不知道哪来的胃口吃饭。

　　16岁的生日那天，苏扬和爸爸妈妈外婆四个人围着摆了一桌子菜的餐桌。蛋糕摆在正中间，点好蜡烛后，爸爸妈妈还有外婆一起给她唱生日快乐歌。唱完歌，大家催她许愿，苏扬一脸平静的看着他们说，“希望你们以后别再来给我过生日了，我看着你们一点也不觉得快乐。”然后吹熄了蜡烛。
　　爸爸妈妈两个人之前的笑容还没有收住，听了这些话当然不再有欢愉的心情，那一瞬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奇怪。苏扬正好对着两张这样似笑似悲满是尴尬的脸，即使是很久之后，那一刻爸爸妈妈两个人的表情在苏扬的记忆中依然分外的清晰，苏扬有时候会问自己应不应该，但她却一直没有后悔，一直到后来的很久之后，她还是认为那句话对于三个人来说是一种“解脱”。

　　那次生日后不久，便是苏扬人生的第一次大考。结果是，她失败了，而且失败的很难看，以她的成绩连进一所三流的高中都不可能。爸爸妈妈开始为了她找关系，想尽可能的帮她找学校继续学习。而一直没有能力辅导监督她的外婆开始觉得自责，她不止一次的听到过外婆和妈妈打电话时，外婆跟妈妈说自己没有管住她，耽误了她等等的话，但这些苏扬都不在乎，她觉得完全无所谓，看到爸爸妈妈的奔走，外婆的焦急，她甚至觉得很可笑，什么前途，将来都是她的，她不知道这些什么时候开始与他们的关系这么密切了，他们如果真的关心她，又怎么会把自己抛给外婆，除了每个月给的生活费和每年生日那顿貌合神离的“聚餐”，他们还给过她什么？

　　终于，爸爸妈妈为她联系好了一间私立高中。妈妈打来电话通知她的时候，苏扬仍然无所谓的“嗯，嗯”的胡乱答应着。后来，她把电话递给了外婆，看到外婆因为喜悦和放松下来的神情，她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的，没有人在乎她，没有人懂她，她就是一个人，一个人活着，有一天也会一个人死去，她不想承认这个世界上还有外婆在与她相依为命，于是，苏扬赶忙转身离开，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学校是寄宿制的，外婆每天都忙着帮她捡点行李，考虑着需要拿什么，不需要拿什么。而苏扬却越来越烦躁，她想到接下来的生活，感到很是恐慌。她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应该干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能够干什么。
　　直到有一天，苏扬在电视的娱乐节目中看到了展慕。11岁夏天的时候苏扬看到的只是一个出演配角的展慕，而现在她看到的展慕是作为电视剧的男一号接受采访的。展慕笑着说，自己被称为是这个影视基地的“王子”，因为每年有一半以上的时间，他是在这座影视基地里面拍戏的。
　　荧屏上的展慕已早不是苏扬11岁时看到的“黄立言”，没有了苏扬最初看到他时的青涩，现在，穿着戏服，带着发套的展慕看起来非常的开朗，平和。苏扬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一个似乎遥不可及却清晰无比的念头，去那里，去见展慕！苏扬也被自己这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她告诉自己这是痴人说梦，根本不可能，但这种想法却越来越强烈，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连着三天就这个想法的可实现性和实现后的结果进行了无数的想像，她甚至颇为兴奋的想着见到展慕时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并对自己的表情还有要说的话进行了无声的排练，于是，连着三天苏扬都看着天边发亮才入睡。最后，终于在第三天，在这个夏末清晨的第一道曙光亮起的时候，苏扬握紧拳头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去。

　　下午，外婆照旧出去买菜。苏扬拿起自己上午准备好的放了洗漱用品和两套换洗衣服的背包，装上了自己所有的积蓄走出了家门。锁门的时候，苏扬的手，甚至心都在止不住地颤抖，她不知道兴奋，紧张或是期待？究竟哪个词最能恰当的形容她的此刻的心情，或者三个词都不足够。她的心里带着忧伤，又带着无限的快感，对这个自己住了5年的地方默默念了一声再见。

　　时间：199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