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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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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忠仁握紧了绕在右手腕上的绳子的绳头,一步步走向建岳里的大门,神情如每日去区图书馆上班时那样庄重,但他的步态僵硬,膝盖机械地蹬直又收回,像是某些无名的力量强迫他在前进,而不是他自主地在往前行走。他紧咬着牙关,秃顶的额角处,肌肉和青筋一同暴起。这张多年来写满温良恭俭让的脸上,隐隐透着杀气。
一个闲坐在石库门后间门口翻拣黄豆的老太太抬头看了石忠仁一眼。汗水顺着他的脊背流下。他下意识地把右手握紧,往深灰色秋季外套的袖子里收。这天穿外套还太热。老太太好奇地看着石忠仁,看得他如同千万毛虫从裤脚里爬上来。他把刚才保持若无其事的努力扔到一边,只顾低着头往弄堂大门处跑。
“哎,老师傅,”老太太突然发了声喊。
石忠仁已经走过了她眼前,被背后这一声招呼生生地钉在了弄堂的水泥地面上。
老太太微微笑道:“老师傅,后面裤带露出来了。”
石忠仁转过身,一格一格地挤出笑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左手在背后胡乱把裤带头掖进裤腰里,倒退着走了几步,极快地转过身走出弄堂。
这老太太像是不识字的,平时应该不会去区图书馆,所以肯定是不认识我的。石忠仁暗忖。他这么想着,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还有重大的任务要去完成。
他刚刚完成了一个。在完成那个任务以前他鼓了整整一个夏天的勇气。要是早半年一年有人预言他会做这样的事情,那是打死他也不敢相信的。
但他毕竟做了。他总还算是个有血性的男人。他的血性被小涛唤醒了。
年复一年地,他穿着一成不变的白色的确良衬衫,坐在区图书馆外借处的高台前给前来借阅的人办理手续。对他来说,那些人只是借书卡上没有气息、没有温度的名字。他除了尽职尽责地处理名字、书名、日期以外,那些照片的功能只是让他核对一下借书卡上是否为借书者本人所用。他的工作机械而单调。但人们都说他非常适合这种工作,沉默,拘谨,与世无争。
然而那天他却鬼使神差般地盯着名叫小涛的男孩看了十几秒钟,看得男孩浑身不自在,一脸疑惑地发问:“这是我上个月才拍的照片,有什么问题?”
“没…没有…”他急忙低下头,在借书卡上盖上章。手心的汗水把图章柄濡得湿滑。他在印台上用力按下图章,手腕一歪,手指上沾满了印泥。他手忙脚乱地从抽屉里拿餐巾纸,好不容易翻到餐巾纸盒,里面却是空的。他又急又气,低头哆哆嗦嗦伸手在口袋里摸手帕,红色的指印欲盖弥彰地布满了桌面、抽屉和白色的确良衬衫。
男孩突然笑出了声。他全身一颤。那声音像阳光一样,穿过他心里最浓密的森林,把细碎的光斑投射在从不见天日的泥土上。他慢慢抬起头,贪婪地听着,渴望这美妙的声音,哪怕是讥讽自己的笑声,在他耳里也是那么动听。
男孩并没有发觉他刚才的窘态。他趁等待的时间翻看了别人手里的另一本漫画书,看到有趣之处,自然而然地笑出声。他并未发觉石忠仁的异样,毫无戒心地问:“老师,可以盖章了么?”
石忠仁连忙拿图章在借书卡上轻轻地按了一下,递还给男孩。男孩接过书卡,把书往腋下一夹,一跳一跳地走了。石忠仁的目光追随这那双修长有力的小麦色的腿上下跳动,他的魂魄也跟着走了。
一连几天,只要石忠仁一闭上眼,仿佛就能看见小涛的身影。他红润的唇边,带着无邪的笑容,洁白的牙齿像珠玉一样闪光。他新剃的板寸头毛茸茸地,好似那诱人躺卧拥抱的春天的草地。他的四肢修长,走路时细长的肌肉和肌腱在小麦色的皮肤下有节律地跳动,带动着他那青春勃发的脚步。他还从未经过剃须刀的洗礼,皮肤如天使般光滑,只在小腿和前臂外侧有一些稀疏的淡棕色的茸毛。
石忠仁过惯的日子不再一如既往地整齐规则:晚上9点他没法入睡,早上刮胡子会把自己下巴刮破,几十年如一日的白色的确良衬衫不再平板无纹。他无缘无故地叹气,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会吓一跳。他慌乱,恐惧,羞怯,反感,但最终屈服于内心的渴望。
他趁调班休息时,去了小涛的学校。暑热的太阳照着空荡荡的操场,反出一片白光。干裂的水泥地上,一滴汗水很快就隐没不见。他喝了迷魂药一般绕着操场走着,张大鼻孔呼吸,从干燥粗糙的空气里力图发现一丝男孩的气息。他悲哀地发现,一面提醒自己不能沉湎于幻想。耳畔里却一面听到男孩们隐约的嘻笑打闹声,而那最清脆,最动听的,必然就是小涛的声音。
好心的校工提醒他,学校为了预防意外事故的发生,假期非返校期间严禁学生进入学校。男生们常常在高架路下的空地打篮球、踢足球。
以往石忠仁除了上下班以外很少出门。夏天和冬天更是几乎足不出户。但他完全放弃了自己的生活,着了魔似地四下走动,没几天就逛遍了周围的高架路。他顶着烈日,佯装心无歹念的过路人,一边用白色小毛巾擦着汗,眼神伺机扫过高架路下铁栅栏围起的空间。也许是命运和他作对,除了流浪汉和风尘仆仆的车辆以外,他什么也没发现。
正当他筋疲力尽,几度失望的时候,事情突然有了转机。他发现了小涛的住所。
事情非常偶然。当他看到男孩从弄堂里某幢房子的亭子间窗口露出脸来的时候,几乎停止了呼吸。小涛从老旧的木楼梯下楼,几大步走出底楼的公用厨房,跳上山地车,朝弄堂的另一个方向扬长而去。石忠仁贪婪地注视着,把那一连串动作一个个地在脑海里定格下来,转换成慢动作,细细品位。在他眼里,男孩春机勃发的身体的一举一动,如同芭蕾一样优雅。每把这些舞蹈在脑海中重播一遍,它们就愈加流畅优美。他咀嚼着男孩的幻象,胸中那种陌生的冲动积郁弥深。他想在滂沱大雨中落泪,或者冲着天空撕扯着自己的衬衣,猛兽般吼叫。
他甚至买了一件印有树叶花纹的T恤衫。
他把所有休息时间都花在建业里的附近,慢慢弄清了小涛的住所的详情。这是弄堂转折处的一幢房子。男孩的父母住在三楼南间正房。二楼和底楼分别属于另三户人家。小涛一个人住着一楼和二楼之间的亭子间。但和多数里弄人家不同,这幢房子里白天没有人。
石忠仁在那附近观察了很久。时间一点点过去。学校开学了。他终于作出一个疯狂的决定,在男孩上学之后,偷偷溜进小涛的房间。亭子间的门很破旧,和其它老房子的木门配件一样,铜制的球形门锁形同虚设。但打开这样一扇门让他出了好几身汗。当他终于听到门球里发出“咯”的一声时,几乎瘫倒在地上。他好不容易聚起力气,用袖口包着手,哆哆嗦嗦地推开门。
那房间不是长方形,有一个斜角,房间里还有一块突出的地方,被改造成书架,放满了机器人、绿色橡皮小兵、模型飞机、武打书、旧课本之类东西。男孩的床上铺着旧得发白得草席。床头柜上放着一只硕大的老式“华生”电风扇。门背后挂着衣服。门旁墙壁上高处有一道黑印,像是在房间里练习倒立留下的鞋痕。
房间里到处都是男孩那种青春的潮湿温暖的气味。石忠仁扯开衣领,抱着小涛的枕头贪婪地深呼吸着,满足地闭上双眼,陶醉在无名的幸福之中。天地间一片宁静,他仿佛回到了最原始的状态。
突然,一阵微风吹来。石忠仁吓了一跳。只见门被慢慢推开了一条缝。他浑身汗毛倒竖,慌乱之中躲进书架后的凹陷处,用男孩扔在一旁的T恤衫遮住脑袋。
她好奇地在门口张望了几眼,似乎不能一下子确定是否该进去看一看。对她来说白天这个时候亭子间的门开着是件很不寻常的事情。好奇心战胜了恐惧。她往里走了几步,四下张望了一阵,没有发现什么危险,便熟门熟路地跳上床,来回翻了几个身,庸懒地舒展了一下娇小的身体。她对这张床显然非常熟悉,也许她在小涛怀里渡过无数个夜晚。她随意地翻过床头一本漫画的封面,眼帘慢慢垂了下来,长长的棕色睫毛盖着她秀丽的眼睛,像是马上要睡着了。
妒意,像野草根上燃起的野火,从默不作声的暗红色烟烬,到突然爆发的熊熊烈火,只需那么短短几分钟。
“他是我的!”石忠仁从书架后的凹处站出来,低低地咆哮道。
她先是吃了一惊,突然睁大了双眼,随即眯起眼睛傲慢地俯视着石忠仁,一脸不屑与他争执的不耐烦。她的这种傲慢更加激怒了石忠仁。怒气几乎要冲爆他手臂上的青筋。
“他是我的!”他吼道。
她支撑起身体,离开床面。但石忠仁的手已经卡住了她纤细的脖颈。她张大了嘴,嗓子眼里发出窒息的嘶声。她死命地挣扎着,指甲疯狂地抓进石忠仁的皮肉。石忠仁已经不觉得痛。他双膝跪在床上,把全身的重量压在双手上。她的双眼充满了死亡的恐惧,像男孩的气息一样令他陶醉。
死亡的到来如同出站的火车头,开始呜咽而迟缓,而后瞬息加速来临。
石忠仁喘着气,掏出手帕擦着手背上的血痕。她僵直的身体保持着垂死挣扎的形状。他看了看她的尸体,突然感觉一阵恐惧。他缓缓抬起头,发现刚才不知什么时候,原本拉下的窗帘一角挂到了电扇上。半扇窗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天气已经没那么热,但窗外的阳光是那样刺眼夺目。
他打了一个寒颤:这幢位于弄堂转折处的房子窗外,隔着一堵矮墙和一排稀疏瘦小的女贞树,正对着隔壁居民小区一幢新公房的窗口。一个小女孩正趴在窗口往这边看着。
连续几个问题飞过石忠仁的脑海:她看见了什么?有没有可能不让她把看见的说出去?她家里只有一个人么?进入那幢公房会不会被人看见?
他低头又看了看床上的尸体。死亡的青紫、张大的嘴和拖在外面舌头使她原本娇好的面容变得狰狞。
他感觉背上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他用小涛的T恤包着手,把尸体拖到厨房的杂物堆里藏起来。在做这件事情的同时,他想象了事情败露后无数种可能性。尸体消失在杂物里的时候,他的心逐渐横了下来:今天的事情绝对不能有人透露出去。否则他永远不会再有机会这样亲密地接近小涛。
他在厨房里拣了一根麻绳,流着汗,向外走。
“只是一个小女孩,”他对自己说,“反正我已经干过一次了。干一次和干两次没有什么区别。”他咬紧牙关,一再对自己说:“没什么了不起的,没什么可怕的!”几十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到热血充满了自己的身体。现在,为了小涛他可以做任何事。
发生过那一小段插曲,走过老太太身边,石忠仁加快脚步走向隔壁的新公房。他发现小区里也没什么人。整片房子像是在沉睡中。他不由得暗自庆幸。
石忠仁大步流星地走上一幢公房。他要趁着这神奇的勇气枯竭前把这件事了解掉。估莫着就是那个门牌,他一手暗暗握紧绳子,另一手握起拳头,隔着铁栅栏防盗门,“蓬蓬”地敲里面的木门。
门开了一条缝。小女孩圆胖的手指和粉红色的裙脚露了出来,但她整个身体的绝大部分都隐藏在门后。
“狡猾的小东西!”石忠仁暗骂了一声。
“你找谁呀?”小女孩怯生生地问。
“我…”石忠仁清了清嗓子,一鼓作气地说,“找你爸爸。”
“我爸爸不在家。”
“我…”石忠仁觉得嗓子开始发干,“那找你妈妈也行。”
“妈妈也不在家。”
石忠仁的嗓子开始干得难受。他停顿了几秒钟,刚才鼓起的那股气正迅速从他千疮百孔的身体里泄去。
“那…让我先进来吧。我等他们回来。”他狡辩说。
“你要等他们干什么呢?”小女孩依然怯生生地问。
“我是…抄电表的。”
“我家的电表在走廊里。你在外面就可以抄的。”小女孩开始忘记羞怯,把门开大了一点,石忠仁已经可以看到她的羊角辫。她试探地问:“你是不是新来的?”
石忠仁语塞,吱唔着说:“我….啊….是呀。”
小女孩把木门完全打开,隔着铁栅栏门伸出小手,在左边靠墙的地方虚晃了一下:“我来告诉你,电表就在这边墙上,我爸爸说我们家是上面贴了个小红花粘贴纸的那个黑盒子,把盖子掀开来就可以看电表的数字了。以前的抄电表的人都是这么做的。我是看不见那个小红花的,可你看见了吧?”
石忠仁吃惊地望着小女孩的脸:她的一双眼珠以奇怪的角度朝向两边,两只瞳仁都是白色,她一面说话,一面眨着眼帘,眼角不断有泪水流下。她习惯性地抬手擦了擦眼角,抬起头说:“你看见了么?”
石忠仁颤抖的声音说:“我…看到了。”
“是小红花吧?”
“对…小红花。”
“那就对了。就是这个。”小女孩甜甜地笑着。
石忠仁反复嘟囔着“小红花”,一步步走下楼。他的勇气已经泄光,膝盖里的骨头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两腿软塌塌地,差点栽下楼。好不容易到了楼下,他一屁股坐在台阶上,默然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苍白、冰冷,肌肉干瘪,留着鲜红的抓痕,除此以外毫无血气。指甲几乎剪进肉里,没有任何锋芒。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而他居然打算用这样一双手杀人!他根本不配做男人。他再也没有脸去建业里。
看着看着,石忠仁把脸埋在手里放声痛哭起来。他虽然恨自己的无能,更多的却是欣慰:不用再开一次杀戒了――
但愿那只杂物堆里的小猫在发臭前被发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