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二章 恨生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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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视不可见，运之不知其所触，泯然无迹，经物而物不觉，此谓含光。传说为殷代之物，卫人孔周之所藏。音无姑娘竟知其所在？”颜路有些惊讶。
音无轻声回答：“幼时承蒙南公教诲，偶然间得知。不过这世上除了南公，或许也没有其他人知道了。”
“看似无形，实则并非无迹。剑为凶器……”颜路不由得皱了皱眉。
音无见他的神情便知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她摇了摇头：“此剑并非音无想用，而是想赠与颜路先生，这世间怕是再没有比先生更适合这把剑的人了。”
颜路微微张开了嘴：“这……”
“今日与卫庄的鲨齿相斗，先生的佩剑怕是不能再用了吧？先生是音无的救命恩人，音无不能以命相报，便只好以剑相赠。横竖我既不用出钱，也不用出力，先生便不要推辞。”音无的声音有些沙哑，精神也因为发起了烧而颇为萎靡，说了这么多话，此刻已尽显疲态。
“可音无姑娘你的身体？”
“是啊，那先生总不好意思让音无一个人去吧？”音无俏皮一笑。
颜路被堵得无言以对：“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嗯，这是自然。所以我们几时出发？”
“我也竟不知阴阳家的弟子如此会偷梁换柱。”颜路哭笑不得地将音无额头上的帕子取下过了一遍水，又重新与她敷上。
音无心知他已然默认，这下安心地闭上眼：“你们不是有句话叫‘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谁叫我既是小人也是女子……”
“狡童！”
当年音无听楚南公说含光剑就在天池之底。她本身是修习水系阴阳术，取剑不是问题，问题就在这去天池的路。她的伤一直没有好，虽说阴阳术中有可以疗伤的术，但对自己用则相当于拆东墙补西墙，真气的消耗会让她的内伤更加严重，只能慢慢养着。从北邙山到天池足足有千里之遥，舟车劳顿暂且不论，这段路上会遇到什么谁也说不清楚。阴阳家不可能放过她，若是路上遇到了追兵怎么办？普通弟子她能躲过，可北地还有一个行踪不明的东君大人，万一遇上的是她……思来想去，还是得做点什么伪装一下。
敲门声响起，音无对镜举着笔，头也不回地应了，颜路吱呀一声将门推开，见她竟然下了床，忍不住道：“音无姑娘，你现在……你现在怎么回事？”他险些把盆里的水给泼出来。
“如何？”音无挑挑眉。
颜路看着两指宽的大粗眉毛，仿若见到了两条黑色的毛虫，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配上那蜡黄的脸色和眼角下垂的两只小眼睛，简直叫人不忍心再看，问题是那两只小眼睛竟还秋波盈盈，违和得可以。
“音无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怎么样，都看不出是我了吧？”
颜路好不容易才将盆子稳稳放到木架上：“你这是想易容？”
“嗯，似乎挺成功的。”
颜路险些眼前一黑：“易容的目的是为了不引人注目，可姑娘你这样走到路上，可能大半人都会忍不住看你。”他挽了毛巾走过去，擦掉了她唇边那颗巨大的痣：“真不想引人注目，就不该在脸上下这般功夫。”
音无闭着眼睛让颜路帮她洗掉一脸夸张的妆容，只敷上一层姜黄粉，随后取下钗环，往眼睛上缚了一层有些发黄的白绫，再多缠了几圈儿腰带，便泯然众人。
“可是跟你走在一起还是挺违和的吧？”音无摸了摸眼睛上的白绫，模模糊糊还是能看到镜子里的景象。
“那便再配上这个。”颜路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只玉簪，往音无的发髻上一插。
“哪有一根簪子就能换个气质？”音无有些怀疑。
颜路笑道：“有些话不需要你自己去圆，别人自然能替你圆。”
“是吗？”
“音无当信我。”
……虽然到最后音无也没有找到一个信他的理由。
二人路过赵国时，正是三月。三月上巳，寻芳踏春，也是幽会的好时节。赵人民风放旷，从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开始，赵人或多或少地与“蛮”挂了个钩，但若不是这个“蛮”，又如何能成为北方的屏障？而实际上音无对于这样一个直爽开放的国家还是很喜欢的。
音无和颜路一路走的都并非大城，而是有意无意地经过一些小城镇，也因为如此，音无不用再整日闷在车中，偶尔也下车歇歇脚。那日二人挑了处湖边休息，软风拂面，空气里都是一股新生的青草气息，因为伤情反反复复而有些委顿的音无觉得精神好了很多。颜路将她安顿好，反身去马车里取食物和水。
音无闲闲地坐在青石上，放在膝头的手指随意地晃动着，若是仔细观察还能看到水波正随着她手指的动作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忽的就听到路的那头传来了一阵嬉笑，那便毫无疑问是来踏青的女子了。音无此前在路上就见过好几拨，并不觉得奇怪，只不过这些女子一路走来，却是在他们的马车前停下了。在这样的时节打扮得格外明艳的少女们凑作一处，用手里的花半掩住细细描绘过的眉眼，停在马车前——更确切地说是在颜路身前，你推我攘地嬉笑。
音无眯起眼，她们这是要做什么？
这一群少女中的某个忽然被推了出来，她手中拿着的是一束怒放着的桃花，正是人面桃花相映红之态。只见她红着脸将桃花扔向颜路：“遵大路兮，掺执子之祛兮。无我恶兮，不窒故也。”声音婉转又明朗，让人听了就觉得活力十足，脸颊通红足见羞怯，却不见忸怩。
这下她就明白了，这可不就是当众求爱么？真算是见识了。音无又看向一直背对着她的颜路，他虽然被桃花扔得猝不及防，却没有慌乱。他轻轻地拿起艳丽的花枝，向众女作了一揖。因他并没有同赵女相唱和，所以音无并没有听清他说的话。大约是他已经说完了，游玩的少女们互相看了看，竟又有一人上前一步，丢给他一束芍药：“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而颜路又是一揖，这次转头看了看音无，众女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搞得音无莫名其妙。不知道颜路说了些什么，少女们看她的目光带着直白的审视，令她浑身不自在，干脆转过了身，看着湖中的倒影，想着自己要不要再补些粉。而身后，少女们咏唱着歌谣渐行渐远。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手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听着身后渐进的脚步声，音无转过头，表情有些戏谑，不过她也不说话，就用这样的表情面对着笑得已经有些无奈的颜路。
“这下可被你给看了笑话。”颜路将手中的水袋和油纸包递给她。
音无只接了水袋，却也不喝，反而指着少女们离开的方向念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念出最后一个“兮”，她的手指已经指向了面前的颜路。
早知晓了音无这样的性子，颜路已然处变不惊了：“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音无眨眨眼：“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颜路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音无……”
音无吐了吐舌头：“我是不引人注目了，可你招来的可不少。”
颜路目光一动，脸上泛起了点笑意：“音无可是生气了？”
音无觉得奇了：“我为什么要生气？”
颜路道：“自然是气我将你扮得招不来人。”
音无瞪了他一眼：“……我才没那么无聊。而且我觉得我脸上的粉都快掉光了，得再补一补。”
“一路上用了不少，现在剩下的怕是不够了，进城之后再采买吧。”
“是嘛……”
“嗯。”
音无：为什么我觉得他在报复我？
虽然几天之内又发生了两次这样的事情，不过颜路都轻飘飘地化解了，音无觉得就这短短的几天，她把前十多年没念过的情歌都给补回来了，只觉得赵国的民风剽悍真是名不虚传。
六月，二人已来到了燕国。燕国是七国中最为靠北的，但是夏天也一样的热，相比于坐落于云梦泽边的阴阳家，不一样的是这边的风一吹，身上就不再有黏糊糊的感觉，可该睡不着的时候还是睡不着不是？
因为燕北的荒凉，能遇到的客栈越来越少，一贯坚持不露宿野外的颜路也不得不让音无露宿了。对于这样的变化，音无其实是喜闻乐见的，她还是不惯客栈里的逼仄和嘈杂，还觉得不干净。不过说是露宿，可颜路还是坚持让音无睡在马车上，这导致的最严重的后果就是她经常因为热而醒过来。
“睡不着么？”音无刚刚掀开帘子，外面的颜路就醒了。
她叹了口气，猫腰钻了出来：“马车里像蒸笼似的，你去试试能不能睡着。”在颜路身边坐下，她轻声感叹：“外面的风吹着凉爽多了。”
颜路抱歉一笑：“不如你睡，我在旁边守着。”
“反正都已经醒了，不想睡了，还是我帮你守夜吧。”
“我也不是很困，前日刚休息了一个白天。”因为白天实在是很热，驾车太过辛苦，只要是晴天，他们都会选择白日休息，晚上再赶路。
“这段日子真是辛苦先生了。”音无歉然一笑。
颜路摇摇头：“我一路游学，餐风饮露的日子也是有的，这并不算辛苦。何况……路途的尽头是可以想见的回报。”
“虽然我觉得先生对于这个‘回报’并不是很感兴趣。”
“这也未可知。”
音无抬头看了看明澈的夜空，抬手掐了几个诀，指尖便逸出了星星点点的光。幽蓝的光点随着她手指动的方向流动，最终组成了一只蝴蝶。音无手一送，蝴蝶便翩翩然飞入空中。“我很早就想说了，子路先生的驾车技术很高明呢，真没法儿将你同儒家弟子联系在一起。”
颜路望着翩然飞舞的蝴蝶，回答道：“儒家六艺，礼乐御射书数，‘御’便是驾车之技，在下自然是不能落下的。”
“哦？那意思是先生这六项都精通咯？”
“若说精通，自然是不敢当，略懂而已。”
音无手指一点，又凝出一只蝴蝶，递给颜路：“比起只会画蝴蝶的我，那先生真不知风雅多少倍。”
颜路笑：“不敢当。”他伸出手去，音无的指尖与他的指尖一碰，蝴蝶便落到了他的手上，令他感到些许的凉意，“这是水？”
音无点点头：“恰逢雨后水汽充足，便借此凝出。”
“这与道家的‘万川秋水’竟不谋而合。”
“若论起来，道家与阴阳家实为同源，我这一式，便是上善若水。博闻如先生一定知道。”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而攻坚莫能强之。”
“正是。”
颜路的手指一抬，穿过了蝴蝶的翅膀。水做的蝴蝶形状微微一散，而后又缓缓地恢复了原状。他像音无之前做的那样将它一送，它便如活物一般振着翅膀，悠悠地飞了出去。两只蝴蝶在空中凑做一处，像是真的有生命一般互相缠绕着，宛如在舞蹈。“既然音无姑娘予我看了如此之美的东西，也容在下投桃报李一番。”颜路笑道，随后从马车里取出了一架琴。
音无不由一愣：“为什么我坐了这么久都不知道车里竟然有琴？”
他一边调音一边回答：“自然不在明处。”琴弦微微振动，发出轻灵的音节。他调试好了之后，双手按在弦上，问：“音无可有何想听的？”
音无想了想，摇头：“没有。”
“那在下就随意一弹，献丑了。”虽然是这么在说，颜路所展现出来的琴艺却与他说的话完全相悖，若这是献丑，那音无那微末之技还要不要活了？
音无看着周遭聚集起来的萤火虫，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传闻韩国有一琴姬，其奏出的乐曲能引来百鸟，先生这一曲，竟能引来流萤，将这里化作人间仙境……”这样的景色她在很久很久之前看过，那时她还小，韩非也还在，他带着她在兰陵的山林中游玩，误入丛林深处，却意外地发现了无数的流萤，悠绿的光点几乎笼罩了整个湖面，置身其中便仿佛身在星空之中，让小小的她至今无法忘怀。
颜路奏完一曲，抚手停弦。乐声悠悠而散，配合着他的声音，让音无不禁有点眩晕：“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二章 恨生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