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十一章 雪霁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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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那是秦始皇三十七年，这一年嬴政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当年云中君受命为嬴政炼制长生药而出海请仙，此次终于归来，他为了迎接阴阳家众人而开始了第五次东巡。
“他们回来了，你高兴么？”他问身旁的丽妃。湘夫人已经被阴阳家除名，郦音无死在了云阳国狱，剩下的就只有被秦皇捧在手心的丽妃了。
她从侍女的手中接过药，递给他，连眼神都没有一丝波动：“陛下还是先喝药吧。”
嬴政沉默地凝视了她一会儿，将漆黑的药汁端起来一饮而尽，苦涩弥漫在口腔里久久不散，令他不由得皱起了眉：“你这些年变了很多。”
“音无没有变，只是陛下以为她变了。”她起身，脚下的镣铐叮当作响，拖着冗长的裙裾将碗放到盘子里，侍女恭敬地退下。初夏的风吹进来，音无的鬓发被吹散在脸上，她正欲抬手拨开，却已经有另一只手代劳了。她抬眼看向鬓已星星的嬴政，只见他似乎叹了口气，也转头看向殿外，密密匝匝的棠棣树结了花苞，也有提前绽放的零星水红。
“是夏天了啊。”
又是夏天了，离她被关进咸阳宫已经整整三年了，音无抬眼望着蓝得没有一点瑕疵的天空。那年她跌下马去，左肩被摔得粉碎，等伤愈之后左手就不能抬过肩，因为腿也被摔断了，现在走得稍微久了都不行。嬴政对她的好比之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更加严格地限制她的自由，除此之外她在咸阳宫其实完全有能力呼风唤雨——可是她已经什么都不想做了，也没有必要这么做了，她听不到一点外界的消息，也不知道要怎么做。嬴政要她做一朵仅供观赏的花，她就遂了他的愿，对于她来说，生命的意义早在三年前就已经不存在了。
这次东巡嬴政照例带了她去，即便带上她是如此的不便。音无自然没有反抗。嬴政的身体每况愈下，他有些着急，所以一路催促队伍快些，可他自己也熬不住舟车劳顿，病得比之前更重，到了沙丘之后队伍就停下了。
嬴政半倚在床上，不想再喝药，音无便把药放在一旁，他静静地凝视着面无表情的音无，伸出手握住了她有些凉的手，音无便看向他。嬴政这几年真的老了很多，虽不至于老态龙钟，却仿佛失去了当年的精气。
“音无。”他轻声地叫她的名字，带着一丝眷恋和不舍，可她还是那么安静，目光好像落在他的身上，却又好像不知看向何处。她依旧美丽，却如同一个木偶，没了生气。这样的状态已经维持了三年，嬴政觉得可惜，却也不大在乎，他只要这个人还在自己身边，而事到如今，他是觉得有些后悔的，当年的湘夫人，是多么地令他心生欢喜啊。
嬴政咳了两声，觉得心间有些疼痛，他微微皱了皱眉，往旁边挪了挪，示意音无躺下。音无依言做了，他伸手将她搂进怀中，两人就这么靠在一起，她觉得自己似乎闻到了枯朽的味道。他低声地道：“音无，皇陵已经建好了，我这一生所喜爱的东西，几乎都在里面了。然而只有一样我到现在都没舍得送进去，你知道是什么吗？”他缓缓地抚摸着她的脸，唇边浮起一丝笑意，“那就是你，我一直舍不得让你走得太早，我就想每天都看着你。”
“陛下，您想看的不是我，而是丽姬，她已经走了十七年了，我不过是她的替代品。”
嬴政的手搭在她的脖子上，他否定道：“我曾经爱她，所以任何东西都不能成为她的替代，你们不懂，难道我自己都不懂吗？音无，事到如今，我已经不想再与你说合这个问题了，我知道我已经不行了……也知道很多东西我都带不走……可是你，我是一定要带走的。我要亲眼看着你被送进去，否则我不放心。你爱着谁，做过些什么，我难道还会不清楚吗？”他的手逐渐地收紧，“所以你必须跟我一起走。”
“是吗……”音无的眼神迟滞地动了动，却没有任何反抗。她无神的眼睛里最后浮动的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她眼角滑过的那一滴泪水到底在祭奠什么，更不会有人知道。嬴政用尽全部的力气掐住她的喉咙，直到那本能的反抗都归于沉寂，他才终于松了手。他试了试她的脉搏，又听了听她的心跳，隔了一会儿终于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他凑过去吻了吻她如同熟睡般的容颜，恍惚间有些分不清怀中的到底是丽姬还是郦音无，可无论是谁，对于他都不会有太大的区别了。
“来人……”
这天晚上，蜃楼靠岸。接到消息，嬴政枯槁的脸上露出一丝欢欣之色，赵高立在底下细细观察着始皇帝的神色，却发现这样的表情凝固得太久。他冒险上去试了试，谁知嬴政的手忽然软软地垂下——他的世界安静了，而沙丘的风还在喧嚣。
公元前210年，秦始皇于沙丘病逝。
颜路始终记得那一天张良对他说，所有的宫妃全都殉葬了，丽妃是嬴政亲手杀死的。他在院子里坐了一夜，随后动身前往兰陵。颜路总是想起那一年他和音无约定，她说，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她肯定是会回兰陵的，他说，她如果想回去，他就陪她一块儿。这下就算是他陪她魂归故里吧。
张良想劝他留下，颜路只说：“我本是奢求在这个乱世里与世无争地过完这一辈子，可惜总是身不由己。我从前失去过一切，现在又失去了一切，你得让我先静一静，想想我到底该做些什么，若我想通了，自然会回来的。”
阴阳家的第一人现在已经变成了星魂，当年拿到苍龙七宿的秘密之后，张良直接交给了他，星魂在蜃楼之上联合东君、云中君、大司命和少司命除掉了东皇太一和月神，直接返航。到达桑海之后他一度不知所踪，此后传言他回到了云梦泽，颜路便一路找了过来。到兰陵之后，他就无数次地去到阴阳家想去寻找他的女儿，可都被拒绝了。
荀子将兰陵学馆重新开了起来，伏念也来了，与颜路一同在打理，不过因为乱世，几乎没有什么学生。颜路每日做的就是整理典籍，看看书，下下棋，练练剑，根据张良的来信看看有没有自己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日子平静而充实。
那时正是初夏，兰陵的草野茫茫，全是及腰高的绿草，音无从前不止一次地向他描绘了这一片山川的丽景，颜路也是到这里之后才明白为什么她总是对云梦泽念念不忘。他拿着书简站在这一片绿色的海洋间，沉默地注视着远方。忽然，有什么东西撞到了自己，他低头，看到了一个坐在地上的小豆丁。小女孩儿穿的衣服明显不是普通人能穿上的，梳着总角，上面绑着漂亮的晶石。她揉了揉被撞疼的脑门儿，撅着嘴巴抬头看向他，那双眸子让他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看到音无的时候。他原本就喜欢小孩子，这下便蹲下去将她轻轻扶起来，摸了摸她的头：“摔疼了吗？”
小女孩儿摇摇头，歪着脑袋仔细地观察了他一会儿，他听她喃喃念道：“偏灰色的头发，琥珀色的眼珠，留着小胡子，看起来在笑……你是我爹爹吗？”
颜路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他觉得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小女孩儿眨了眨漂亮的眼睛，露出些疑惑的表情，似乎在说这个人怎么听不懂她的话呢？不过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重复了一遍：“你是我爹爹吗！”
颜路心底涌起惊涛骇浪，他努力地维持着面上的平静，不过扶着小女孩儿的手不由得有些颤抖：“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可多啦！星魂叔叔叫我小傻子，少司命和大司命叫我清和，东君大人和千泷殿下叫我小翕……有这么多！”她掰着指头一一数来，最后仰头看着他，“星魂叔叔说今天带我来找我的爹爹，你是我爹爹吗？”
“清和……小翕……”她如此雀跃地看着他的时候，他就不可抑制地想起音无，她每次告诉他那些高兴的事情时候的表情就与此刻的小女孩儿一模一样。她是小翕，兄弟既翕，和乐且湛，所以她才会有“清和”这样一个小名。颜路眼角不由得渗出一点泪水，他摸了摸她的头：“我是。”
小翕的眼睛明显亮了，她高兴道：“真的吗？”
颜路抬手悄悄把泪水抹去，伸手将她抱进怀中，露出温柔的微笑：“你叫颜翕……这才是你娘亲给你起的名字。翕是和顺的意思，你娘希望你一生顺遂。”
小颜翕点着下巴歪歪头：“可是……娘亲从来不这样叫我的呀。”
颜路一呆：“你娘亲……她？她在哪里？”
“她跟我在一起呀！”小颜翕眨眨眼，扭动身子向四周看了看，突然往他右后方一指，“你看！星魂叔叔已经带她来了！”
颜路转身，看到被苍白的黑袍青年扶着的白发女子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虽然头发白了，但她的眉眼丝毫未变，依旧明艳绮丽，仿若少女，就好像她二十三年前带着含光被清冷的天池水送回他面前的时候一样，那双的眼睛仿佛在说，子路，我回来了。
恍然如梦。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第十一章 雪霁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