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桑生云梦》纪辞微

45、第十一章 雪霁③

　　三
　　嬴政复又蹲下来，他怜爱地将她扶起来，摸了摸她的脸：“朕怎么舍得将你赐死？既然你这么喜欢走韩非的老路，就去云阳国狱吧。”
　　音无已经无力再做什么表情了，她甚至到现在都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在瞬间就变到如此地步，只能漠然道：“多谢陛下。”
　　狱卒遵从命令将音无投入了当年韩非待过的那一间牢房。传说这一间牢房总共只待过两个人，一个是韩非，另一个是大名鼎鼎的商鞅，而音无就是第三个。她站在宽敞的牢房里，抬头看着高高的风口，稀薄的阳光落到里面来的时候已经泛白了，灰尘轻轻地浮动着，迟缓得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她看了看布满灰尘的案几烛台，还有角落里的那张矮榻，她躺到榻上，缓缓地闭上眼睛，一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子路，你死了，我也来陪你。
　　荀子、伏念和颜路三人是在即将被推入土坑之前被带出去坐上了去共地的马车。共这个地方十分的荒凉，没有人烟，只有大片的松柏林，齐王建就是被带到了这里，最后活生生的饿死了。为了防止他们逃跑，廷尉府早就迫使他们服下了封闭内力的药，否则凭他们的本事，早在路上就能跑掉了。
　　没有水没有食物被丢在松柏林里走了有两天，颜路他们都没能找到离开这个地方的路。这片松林其实是个开阔地，周围根本没有秦军看守，连围栏都没有，而他们被困这么久，是因为设置在这里的迷阵。不是按照奇门遁甲，也不是遵循的八卦，颜路觉得莫名的熟悉，可他们也始终找不到破解的办法，所幸这时张良带人来救他们了。
　　“师叔！大师兄！二师兄！” 一身劲装的张良翻身下马，身后跟着盖聂、高渐离、雪女和盗跖，他们还另牵了三匹快马。
　　“子房，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颜路没有掩饰自己的惊喜之情。
　　张良笑着回答：“是在咸阳的眼线传回的消息，我们得知后就连夜赶来了。本来都做好劫法场的准备了，还好还好。”
　　此时雪女已经捧着水和食物走上前来：“几位先生这几日受苦了，仓促前来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还请几位先将就用用。”
　　荀子看着清水和馒头，笑了笑：“现在老夫看着这些也觉得比得上山珍海味了。”
　　张良抬头看看月色，示意大家将马系好，并不着急要走：“都坐下歇歇吧，说实话，这里比起外面还更要安全一些。”
　　“说起来这个阵法到底是怎么个原理，我们在里面绕了这么久都没能窥破其奥秘。”颜路不由得问。
　　几个人笑着对视了一眼，还是盖聂说：“其实这是阴阳家的一种极为简单的迷阵，阵内之人看不到阵眼，再加上疲惫，很容易乱了阵脚，所以被流放到此处的犯人至今无一能逃出去。然而对于从外进来的人来说，就是另外一种情形了。”
　　张良接道：“其实二师兄你在郦姑娘那里见识过这个阵法。”
　　颜路不由得一愣，他回忆了一阵，犹疑道：“你是说那次？”那次他们俩各自做了两个迷宫，然后分别进入对方的迷宫里，比试谁先能走出去。看起来很容易，但他却在音无的迷宫里绕了很久，要不是路过的张良出声提醒，早就从他布置的迷宫里出去的音无能在一旁笑破了肚子。没想到他竟又被困在了一样的迷宫里……
　　“不错，只是这个的范围和强度都要大了许多。若不是我也见识过，也不可能找出救人的方法。”
　　“那迷阵算是破了？”
　　他却又摇摇头：“迷阵虽然未破，但是我们有办法出去。我们破不掉，也不能破掉，否则可能会惊动秦军。”张良顿了顿，又重新看向了颜路：“二师兄，还有一事需要你知悉。一会儿我们出去之后兵分两路，荀师叔和大师兄同雪女姑娘一起走，我们还要去另外一个地方。你是保护师叔回去，还是跟着我们？”
　　颜路有些不解：“这个问题为什么还需征求我的意见？听凭你安排不就是了么？”
　　“因为我们要云阳国狱。”张良的目光中有股奇异的坚定，他盯着颜路，让他觉得有种无处遁形的感觉——虽然颜路并不是很懂为什么自己想要逃开，“而郦姑娘此刻就在那里。”
　　颜路的眸子闪过复杂的神色：“音无她……她在那里？为何？”咸阳宫中惊鸿一瞥后，他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听过她的名字了。
　　张良仿佛叹了口气，他缓缓道：“她因为替你们求情而被嬴政关了进去——虽然很可能并不会仅仅是这样一个理由。总之若不是她这么一求，师叔和两位师兄可能都已经被埋在地下了。此次我们去云阳国狱找些东西，所以想问问师兄你想不想去救她？若是师兄你不去，那么我们不会冒着风险将她带出来，若师兄你去……就看师兄自己的选择了。”
　　颜路当然很想救她，可是在现在这个当口却有些犹豫。来到咸阳之后，颜路对音无的态度就一直很矛盾，提到她的时候也总是显得有些消沉。之前张良就告诉过他小圣贤庄里发生的这一切很可能是因为音无在推波助澜，他不信，然而等焚书事发，到被迫来到咸阳，莫名其妙进了学宫，还撞上了被称作“丽妃娘娘”的她，张良的话他就已经信了十之八九。再后来兰池行刺、宫中探病，一切的一切都一次次地刺激着他的心。阴阳家的湘夫人，秦始皇的宠妃……其实之前她就或多或少地透露过类似的讯息，只是他没有往那边去想，可当一切实实在在地摆到自己面前时，到底还是有那么些难以接受，他开始怀疑，音无与他之间的感情到底是真是假？否则她为什么要将他们害到此等地步？为什么要戕害这么多无辜的人？为什么要护着嬴政？她有什么理由非要去这么做吗？可是那么多日日夜夜，怎么会是假的呢；然而这一连串的事，怎么会是假的呢……后来他真的完全不想去追究这一切了，他只是在想，她到底借着与他的关系暗地里做了多少事？荀夫子曾经告诉他，音无的身份是他们在一起之前必须要跨过去的坎，他觉得可以跨过，可谁知道却实实在在的摔了一跤，险些粉身碎骨。然而，他又何尝不是利用了她，她的右手废了，受了重伤，而他与盖聂能够逃脱，他和师兄师叔能逃过一劫，真的又与音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他第一次觉得完全看不透她，一个人怎么会如此地矛盾？
　　“……你为何要问我这个问题呢？”颜路看向荀夫子，却发现他闭上了眼睛，他沉吟一会儿，垂目看向火堆。
　　“因为之前有件事我没有告诉师兄你。其实郦姑娘会对付儒家全是因为我。”张良的声音也低了很多，带着些许的歉疚，“这一切其实因我而起，十年前秦国伐楚一战，是我利用了她，让墨家诸位跟着她，以此为突破口打破了秦军铁桶一般的防御救出了项氏一族的残部，害得郦姑娘险些身死。对于此事，我也一直心怀歉意。”
　　“所以你才想救她？”颜路都不知道用怎么样的表情了，他只觉得心痛，原来那日音无问他的问题背后竟然是这样的真相……
　　——子路，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的师弟在害我，你要怎么办？
　　——子房怎么会害你？
　　——那要是我在害你的师弟呢？
　　——说什么傻话呢，做梦了么？
　　她不是没说，只是他没有听懂。颜路痛苦地闭上眼，恨不能重回到那一刻。她的柔软和温情之下，那些仇恨累积的伤疤从未有一天真正地消失，是他太过天真。
　　张良摇头：“她对儒家所做的一切已经足够两相抵消了，只是我还欠了她一个人情未还。更多的，还是因为师兄你。她不想害荀师叔，也不想害你，否则她不会在兰池帮助你们离开，不会拼着性命去为你们求情。何况没有她，我们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一切都是迟早的事情，所以我不希望师兄你背着太大的负担，更不想看到师兄你如此痛苦。”
　　颜路不由得闭上了眼睛，谁对谁错，其实早已经无从去追究了。不知因何而起，不知向何而去，造成这一切的到底是天命还是人力，又有谁能分辨清楚？他自然想去救她，无论是因为想问问清楚还是因为他不可能放下她这个人——他总是想去的，他说过会与她在一起，会努力保护她，会尽力站在她的身边，会背负她的一切罪孽，他所做的承诺一条也没有兑现。他总是与她遥遥分离，自以为什么都没有问就是保护，然而她沉默地走上了那样一条歧途他都全然不知，其中何尝没有他的错呢？
　　“我随你们去，你们去做你们计划里的事，我去救她。能救得出是我运气好，救不出便当天意如此，你们也无需再理会我。”
　　听出他话语里的决绝，张良沉吟之下还是同意了：“……好。”他当然不可能不顾自己的师兄，此时答应也不见得到时候他真的会弃他而去。
　　抬头看了看月亮，盖聂从马背后的行囊里取出了三件黑袍还有解药分别递给了颜路他们三人：“时间差不多了，请各位披上袍子，立刻按照计划行动吧。”
　　一行人沉默地上路，张良原本与盖聂一同在最前方带路，但走了一段，还是放缓了马速去到了颜路的身边：“师兄，对不起。”
　　颜路看着少见露出悲伤表情的张良，摇了摇头：“子房，我从不怪你，我说的话始终都是算数的，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你的身后都会有我们。”
　　“即使我害了你和郦姑娘，你也不怪我吗？”
　　颜路抬头看了看逐渐被浓云遮住的月亮，头一次感到些许的无力：“这样的事，谁又能知道呢？我有什么资格来怪罪你呢？原本我有机会阻止这一切，可是我疏忽了，要怪我也只能怪我自己……”说罢他冲张良一笑：“你只要去做你觉得该做的事就好，其余的一切师兄会解决的。”
　　张良突然觉得心间有些发颤，他收回落在颜路脸上的视线，握紧缰绳，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多谢师兄。”
　　颜路轻声笑道：“你我二人，不必言谢，反倒是我要谢谢你今日给了我这个机会。”
　　张良叹着气摇了摇头，不做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