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十章 焚情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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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嬴政召扶苏回咸阳时，将音无也召了回去，同时章邯也启程去往东郡。两支队伍同路了一小段，分别时音无特意提醒章邯要小心罗网，章邯向她拱手示意，带着影密卫离开了。扶苏还有些不明白音无为何要这么做，音无十分冷静地向他分析：“公子可还记得上次您在海月小筑遇刺一事？那件事虽然是相国大人为了嫁祸儒家而谋划的，可一旦成功，却也是锦上添花。公子太过良善，所以太多的事都不会往坏处想。帝国的庙堂，已然掀起了一股易储风浪，公子还要多加小心啊。”
扶苏握紧了手：“可……这样的事并不利于大秦，扶苏也没有流言中的心思。”
音无微微一笑：“公子虽然没有明确地被立为储君，可是陛下对您的期望和培养是有目共睹，若您还当不上储君，又能换谁？桑海的刺杀已经可以说是动摇国本了！这件事不利于大秦，却有利于图谋者。公子可知关于相国大人曾有一段流传甚广的流言？”
“夫人说的是厕鼠之论？”
“不错。李斯出身贫寒，他与出身显贵的高位人接触总有抹不去的自卑，尤其是在公子的面前。他急于忘记曾经那一段记忆，所以想对付小圣贤庄。他急于摆脱您带去的压力，所以宁可扶持另一人登位。”
“可李大人乃是大秦的中流砥柱，岂会有如此龌龊的心思？”
音无叹了口气：“他的确是跟撑天的柱子，可也要看撑的是谁的天。公子，章将军临走之前也提醒您小心行事，就请您再听我一言吧，小心为上，如果可能，除掉罗网。危机从您到桑海开始就初现端倪，现在咸阳城中关于您的谣言甚嚣尘上，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难保不出什么事。既然如此，不如先掌握主动权。”
扶苏沉吟了片刻，最终应道：“多谢夫人。”
音无看了他一会儿，如呢喃般地道：“公子，这条路最终只能由您自己走，所以……无论如何都要一个人走下去啊。”
时隔五年，音无终于又回到了咸阳，不过这一次她却不太害怕，那座黑压压的宫殿因为修整而显得更加巍峨了，除此之外，进出的官员、明亮的灯火、弥漫的书墨味真的是一点都没变。曾经的种种因为时间而淡忘了不少，重新回到那个宫殿的时候也不再觉得那样的痛苦——说实话，时间真的是个很神奇的东西……
这一次接见的地方，在咸阳宫的正殿。音无并没有跟扶苏一起，她等在殿外，就像她七年之前常做的那样。她真的没有想到，在让她觉得满是噩梦的地方，竟然也有这般平静的回忆。
扶苏出来的时候，脸色并不太好。音无与他对视一眼，只微微点头致意。她目送他离开，便走进了空旷的大殿。
“臣湘夫人，参见陛下。”暖黄色的烛火原本明亮非常，可是在这样空阔的空间却仍像要被周围的黑暗吞没似的。音无跪在高高的阶梯之下，嬴政的目光如有实质一般落在她的背上。
“你回来了。”他这么说道。
“是，音无回来了。”
嬴政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平身吧。来人，燃灯。”说罢，一队侍从鱼贯而入，将先前未点亮的两排油灯都点亮，将黑暗尽数驱散。
音无缓缓地站起来，大殿的地砖有淤积多年的寒气，初春时节仍旧冰凉入骨，她跪了一小会儿，竟觉得有些疼。她静待侍从们有序退下，才又向嬴政行礼：“多谢陛下。”
嬴政天平冠下的脸让人看不真切，他扶着腰间的天问剑，语气平缓：“方才扶苏向朕禀报了他对儒家的看法，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这样的话自然不是让音无回答的，她只是垂下眼安静地等待嬴政给出答案，“他说，儒家统领的天下儒生，是他们的精神领袖，宜用怀柔之法，不宜动武，否则引起的动荡将会是帝国意料之外的。不过儒家的当家们似乎都乐意臣服于帝国的威严，不会生出异心。可是章邯将军向朕呈上的密报却似乎与他所说的有些差异，不知湘夫人在桑海待了这么多年，又是如何看待此事？”
她回话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韩非子尝言，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以武犯禁的墨家已经被铲除了，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引起诸子百家唇亡齿寒之惧；而有可能以文乱法的儒家仍旧是帝国心脏里的一根刺，不得不防。章将军的密报里，想必提到过一个人，小圣贤庄的三当家，张良。身为韩国遗民、五代为相的世家之子，他与曾经的韩乱有脱不开的干系，在桑海的种种迹象也牵扯出他与墨家的隐隐联系，似乎也在与背叛了帝国的流沙暗通款曲——不过一切都没有切实的证据。”其实嬴政根本不在乎有没有证据，只要埋下种子，日后找到理由，随时都能开刀。
“难得夫人的想法与朕不谋而合，朕的意思仍是留罗网监视，不过扶苏似乎不这么认为。”嬴政的语气里带着一点满意，但提到扶苏，却又转低了些。
“监视是必须的，然而臣在此却与公子之意见相合，臣以为，罗网的确不是合适的选择。先前公子遇刺，与罗网脱不了干系。如此还让他们监视帝国的心腹大患，何况咸阳与桑海山高水远，万一他们借此构陷公子，岂不是得不偿失？所谓三人成虎，陛下再相信公子，也经不起这样折腾吧？”
嬴政沉默了一会儿，大约是在思考：“你是想让影密卫去？可是他们去调查荧惑之石，能够注意桑海动向的只剩下罗网，为何要舍近求远？何况先前之事并无切实的证据，朕还是相信李斯的。小圣贤庄就暂且不动吧，一切等东郡事了，朕会亲自过问。”
既然他都说到这份儿上，音无自然不可能再说，只得点头称是——反正她言尽于此，能说的她都说了。她的目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嬴政一步步地走下阶梯，一贯冷肃的脸映在池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沿着池边走到音无的身边，伸手拉过了她的手，他的指尖有些凉，与颜路的手完全不一样。
“音无，你很好，不愧是湘夫人。”嬴政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赞许，“看来月神的预言是对的。你要保护扶苏。”
“臣定当尽心竭力。”
帝子东来，荒乎北望。流水潺潺，莫兮伐檀。
从东方归来的帝子遥望着北方，是那潺潺的流水让檀木免于被砍去的危险。
音无想起预言，心底浮现出一个念头：看来嬴政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让她去保护扶苏，他竟是这么理解的么？不过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自己已经赢得了他的信任了吧。
这之后的生活就与数年前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了，在宫中悠闲地度日，陪嬴政用膳，偶尔接触下政事，没事占占星，与远在桑海的星魂互相通信，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她见到扶苏的时间骤然增多。扶苏与嬴政很像，不同的大概只是他的那颗仁义之心，可惜在权力的斗争中，这样的仁真的只是累赘，咸阳宫中危机四伏，扶苏却因此毫无自知，音无不能卷入皇位之争，能做的不多。一方面觉得他这样不行，另一方面她却又很想让他保留下这样一颗心，她只好一次次地告诉他要小心。
转眼便是启耕大典，不过跟前几年不一样的是统一六国之后，春日大祭与启耕大典已经分开，不在同一个地点举办了，祭坛常设，方圆十里都不允许耕作，皇帝皇子与百官在举行完祭典之后再换个地方去启耕。
作为内宫中人，这两个年初大祭音无都没有去，冷冷清清的皇宫又开始了例行的修缮，音无倚在殿门口看着北归的春燕在檐下筑巢，突然就有侍女前来禀报：“娘娘，大事不好了，陛下在春日大祭上遇刺了！”
“什么？可有人伤亡？陛下和扶苏公子情况如何？”音无有些惊讶，以前的春日祭典都是由扶苏一应筹办，还从未出过问题，怎么偏偏在流言四起的今年出了意外？
侍女跪在地上：“陛下安然无恙，扶苏公子和胡亥公子都受了伤。”
“那刺客呢？可有捉到？”
“刺客大呼为昌平君昭雪，已经自尽了。”
昌平君？音无来不及细想了，问：“陛下可回宫了？”
“銮驾已经到了，似乎去了御书房。”
她当即吩咐道：“你立刻带人去扶苏公子那里，不要让其他人接近他，御医也不行，一切等我过去再说。”说罢便匆匆去找嬴政。这件事无疑是有人要嫁祸扶苏，竟然还借了昌平君的名头。昌平君是扶苏的舅舅，是嬴政心底的一道旧伤，刺客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混入祭典，还能大呼为昌平君昭雪的口号，再加上祭典的一切都是由扶苏操办……嬴政能不怀疑么？即使他相信扶苏，可是也难保他不怀疑扶苏身边的一干人等，要是那些人因此获罪，扶苏基本就等于被断了羽翼。所以嬴政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实在是此事的关键。
到书房的时候，音无毫不意外地被拦在了殿外，值守的宦官向她转达了嬴政的意思：“陛下说，请娘娘先去为扶苏公子诊治伤势，然后再从角门进来。”音无一愣，嬴政这么安排是为什么？不让她走正门的意思是让她避开什么人么？仔细想想，他的态度算是明了，音无想了想，决定先照着他的吩咐做。
扶苏在宫中有自己的宫殿，因为事前音无的吩咐，所有的人全都被堵在了宫门口，御医见她来了，甚至有破口大骂说她贻误诊治时机祸殃国祚的，音无理都不理，直接进去把门一关。
他的伤不重，虽然是伤在胸口，但没有刺进去，算是皮肉伤。水里只有迷药，药力一过人就清醒了。音无手心凝出些柔光，轻轻罩在先前已经包扎过的伤口上，不多时血就不流了，伤口也在渐渐地愈合，等不那么狰狞了，她亲手为他上药包扎，用的也都是从她自己宫里带过来的。
“多谢夫人。”扶苏拢好衣襟，向音无道谢。
“公子客气。”音无洗了手，屏退左右，“公子可否详细说一说大典的情景？”扶苏稍微理了理思绪，很快地就叙述了一遍，她听完问道：“公子，您准备春日大祭时可曾出过什么差池？”
扶苏回忆了一下：“并没有。”
“流程和人员安排都不曾泄露么？”
“孤都是在官署操办，落钥之前都将卷轴锁好，按理说不该出现这样的错误。”
音无叹了口气：“那公子，您该清洗一遍身边的侍从和近卫了……其实这一切在您回宫的时候就应该做了，我曾提醒您多加小心，可是还是漏了这一环。”
扶苏显然也有些懊恼：“孤没有想到他们竟然敢这么快就动手。”
“陛下在这样的情况下都没有撤换下主持大典的人选，您为什么就……这并不是您不动手他们就会消停的事啊，难道到现在您都不想相信有人在谋害您吗？”音无突然就有些恨他为什么跟颜路一样满脑子仁义，“人之性恶，其性者伪也。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仁厚是好事，可是现在不是仁厚的时候。”
扶苏脸上露出些许失落，他叹了口气：“扶苏受教了……”
“其实本轮不到我对公子您指手画脚……”音无觉得自己也有些僭越，口气一软，“陛下那边似乎还有事，我先过去，公子您先好好休息吧。”
“有劳夫人。”
音无向他行了礼，便匆匆赶往御书房。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第十章 焚情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