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扶桑① ...
-
一
云中君说，韩非死了。他死在咸阳。
音无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觉脑子里响起一声悠长的“嗡”，她的手刚刚接触到门扉，正要推开，所幸没有就这么跌进去。
星魂说她沉不住气，的确是这样的。然而音无不觉得自己在这个时候还能保持冷静，想想，如果自己的父亲去世了会有什么感觉？她的第一反应是，这是假的。
“你说什么？”她伸手将门一推，吱呀一声，惊扰了正在谈话的云中君和湘君。
“音无？”
“你说韩非死了？”音无一步步逼近云中君，口里念着这句话，脑子里满满都是不信。
“音无！”湘君轻声呵斥。
“你再说一遍！韩非怎么会死！”音无扯住云中君的衣领，咬牙切齿地晃，眼睛睁得大大的，全都是难以置信。
“你冷静一点。”云中君慌忙按住她的手。
“回答我！”音无咬着牙。
云中君为难地看了看湘君，二人交换了眼色，他的目光再回到音无脸上时已恢复了平静：“韩非死了，死在秦国云阳国狱，是秦王下令杀他的。”
“……真的？”音无呆了呆。
“千真万确。”湘君点头。
“为什么？！他就一个书生，呆头呆脑的连话也说不清楚，秦王为什么要杀他？！”那时音无第一次感到了恐慌。
云中君叹了口气：“音无，别骗自己，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从脚底上蔓延开的虚浮叫她无力站稳，“是你们在骗我！我早就知道你们都是骗子！”她怎么去相信呢？她……不愿意去相信啊！
湘君冷淡地看着她：“你可以去观星，星相不会骗人。”
其实再怎么占卜怎么观星，韩非已死就是不争的事实。音无几乎是瘫倒在占星台上，双眸呆滞，竟没有发现自己在流泪。
阴阳家的大本营终年弥漫的都是一股温软的腐朽气息，内部很明亮，高高的穹顶泛着清冷幽寂的蓝色，隐隐是一幅幅星象图。没有丝毫的人气，傀儡们飘来飘去，这里面就是烧着暖炉的墓穴
音无缩成一团，靠着占星台，暖玉并不冰冷，然而她却忍不住浑身发抖。他死了……韩非是她的亲人，是她认定的亲人。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从小就在阴阳家长大的她身边只有不苟言笑的老师和冷冰冰的傀儡，她的世界沉寂得像天山上的雪，直到遇见韩非——那年他三十六岁，而她只有四岁。
兰陵草野茫茫，外面的世界和音无所在的世界是不一样的，里面的世界冷清而寂静，外面的世界热闹而温暖。音无虽只有四岁，可是也不同于这个年龄的任何一个孩子，她是阴阳家的孩子，所有阴阳家的孩子都成长得太早。没有童年，没有亲人，没有玩伴，有的只是傀儡和繁重的训练。
严苛的训练终于令她受不了了，趁着教导自己的东皇太一闭关，偷偷地溜了出去。身上还有因为练习蹭出的伤口，她跌跌撞撞地奔跑在兰陵这片无边的绿色之中，空气里全都是她从未闻过的香气。小小的孩子奋力地奔跑着，享受着来之不易的自由。
那片草野的深处便是与稷下学宫齐名的苍山学馆，可是音无不知道。而那个时候，韩非就在层层草垛中躺着，一卷竹简握在手中，大概是看书看累了便睡着了。音无穿过比她还高的草，也没看地下，哪里知道还有个大活人，一下子踢中，吧唧一下就摔了个狗啃泥，跌在韩非身上。被惊醒的韩非看到一个小团子在自己身上像八爪鱼一样折腾半天起不来，疑惑之余仍是笑出了声。
“小不点儿，没事吧？”轻松地将音无拎起来，摸摸她的头。韩非那时虽已三十多岁了，但看起来还很年轻，就像二十多岁的人，还未娶妻，但是很喜欢小孩，自己也像个小孩子，对自己的妹妹颇为宠溺，看到可爱的音无更是喜欢得紧。
音无瞪大眼睛看着他，像见了鬼似的。除了东皇太一，她见过的男子一只手就数的过来，不过就加上云中君和湘君，况且像韩非那样笑得爽朗的人更是见所未见，阴阳家的人，基本就不笑。
韩非见她的模样就像看到一只受惊的松鼠，忍不住又笑：“吓傻了？我有、这么可怕？”韩非说话不利索，口吃，平时说话要么就三个字四个字地说，要么就像颂诗一样地唱，抑扬顿挫，可无论是哪种，不熟悉的人听起来都觉得奇怪。但音无不一样，她是个小孩儿啊，自己说话和他基本就一个样，于是一股独属小孩的认同感就油然而生。
音无上上下下打量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摇摇头：“我不认识你。”
“这个自然。你是、哪家的小孩？”
音无皱皱小眉毛，东皇阁下从来没有教她这个怎么回答，于是干脆不说。
“难不成、无家可归？”韩非看看她的打扮，也不像。
“我有。”音无糯糯的嗓音把他逗得笑到前仰后合。
“太可爱了！”韩非哈哈大笑。
“可爱是什么？星星吗？”音无问。
韩非把她抱起来坐到自己臂上：“小不点儿，你叫什么？”
正想开口，音无想起东皇太一的话，不能随意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她那时唯东皇太一是瞻，便紧闭着嘴巴，盯着韩非一句话也不说。
“哦，我都忘了寻常的女儿家都是没有名字的。”韩非一激动，说的话又开始结巴。
“我有名字。”音无伸出小爪子抗议。
“难不成就是小不点儿？”韩非打趣。
“才不是！”音无吸吸鼻子，鄙视地看了他一眼。
“太可爱了！~红莲小时候也和你一样可爱，可长大了就没法儿逗着玩了了。”韩非叹息似的说。
音无正想问红莲是哪颗星星，背后就传来了毫无起伏的声音：“小姐，月神大人在找您。”阴阳家的效率颇高，侍女这么快就寻来了。
音无一僵，抱着韩非的手臂，很不情愿地扭头说：“我不想回去。”那时她还不知道说“我不认识你”，否则韩非是不会放她走的。
“小姐。”那时她在阴阳家还未取得封号，除了东皇太一和月神，其余人基本都叫她“小姐”。
“家里人找你来了，快回去吧。”韩非说着要把她放下。
音无抱住他的脖子：“我不要回去。”一想到又要学阴阳术就觉得无比郁闷，而且私自逃出来不知会有什么惩罚，还不如不回去了！
“小姐，请跟我回去。”侍女又催了一声。
“快回去吧，他们会担心的哦。”韩非在她耳边说。
音无直起脖子，深灰色的眸子盯着韩非的脸，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是谁？”
……这个问题不是一来就该问的吗？韩非抽抽眉毛，答道：“我叫韩非。”
“好，我记住了。”音无乖乖地跳下来，捏了捏他的小指算是道别，一瘸一拐地跟在侍女身后回去了。韩非注意到她的不对劲，不过再想上前却不见了两个身影。
“奇怪了……”
从那以后音无就开始频繁地去苍山学馆，一个月三四次的样子，每次都可以看到韩非。阴阳家的训练虽苦，可是音无为了几次外出机会都拼命在学，东皇太一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一切都因为星魂而天翻地覆了。
星魂同音无一样是在阴阳家长大，不同的是音无的老师是东皇太一，星魂的老师就是音无。音无年长星魂七岁，而星魂在阴阳术方面的天赋比她高了七倍不止。只有十岁的音无教导只有三岁的星魂看似很不可思议，但是阴阳家的孩子都太早熟，早已不能算普通意义上的孩子。那时的音无看着一脸严肃的星魂就想，自己当时是不是也是用这样的表情看着东皇太一。
星魂好学，又学得很快，音无六年学的东西他只学了两年半，也就是那时，阴阳家众人的眼光移到星魂身上，音无一下子就解脱了一般有大把的时间溜出去。对比因此而每天都开心得走路都带着风一样的音无，星魂却一点都不高兴，他太寂寞，想要一个人陪伴，然而唯一同他亲近些的音无却总是往外跑。他一气之下便告到了东皇太一那里，这件事就这么被摆上了台面，东皇也只能给音无下了禁足令，十年之内不得外出。十年，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呢？
韩非一直匡着音无认他这个干爹，可是一直都没成功，而现在，他再也不可能成功了，因为他死了。
“我找你小半天，你在这里蹲着是什么道理？”
音无把头从臂弯里抬起来，看到走到近前的深蓝色袍子，便又埋下头去：“韩非死了。”
“韩非？兰陵的那个男人？”星魂反问。
他把她当成女儿，听她念着月神教的拗口的《九歌》，然后告诉她除了《九歌》世上还有好多的名作。她嫌他傻里傻气，韩非把她抱在膝上，右手写字，左手托着还是小不点儿的她，说，你是傻子的女儿，就是小傻子。她不服气地咬他的大手：“他们都说我是最聪明的。”
他无奈地说：“好好好，最聪明最聪明，小姑奶奶你别咬了，好痛啊！”
回忆里的一切都那么鲜活，似乎就在昨天，可是呢，转眼间就是阴阳相隔。阴阳家再厉害也没有听谁修习过起死回生的阴阳术。
音无闷声闷气地问：“星魂，你说为什么他要死……”
“我怎么知道，我对普通人没兴趣。”星魂无所谓地说，心想死了才好，免得她削尖了脑袋想往外跑。
“天下那么多公子……为什么偏偏是他……”
——小不点儿，梅子干，吃不？
——好酸。
——有吗？……啊，糟了，拿错了！
——来看看，爹写得好吧？他吹吹竹简上的字。哇！别摸别摸！辛苦那么久的！！！
——你自己玩儿好不好…我都快累死了……
——今日的功课做了没？没有？叫声爹就给你免了如何？
——你到底学了些什么啊？
他是她的父亲，怎么可以这么久不见了呢？他说要等她长大，亲手给她置办嫁妆，让她嫁给喜欢的人，受了什么委屈他就去帮她报仇……他一件都没有做到，就走了，再也见不到了。为什么要关她十年？十年，他都老了，而现在呢，他连老去都不可能了……音无捂着眼睛，水泽蔓延开来，湿了一片。
“音无，你不应该有这些牵绊，别忘了你的身份。”星魂看着她蹲下来。
身份？可取得了封号又有什么用呢？
“不、不……你不明白，你们都不会明白……”他们都不会明白，亲人的重要性。她原本都打算好了，等到解除禁令的那一天就去告诉他，她愿意做他的女儿，她甚至可以想象他不再年轻的脸上浮现的笑容，他一定会拍拍她的脸，笑得一如既往……可是他死了，他死了！死了就一切都没了！音无悲从中来，红着眼睛瞪着星魂，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都是你！都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师父又怎么会关我十年！十年啊！韩非死了！他现在死了你就满意了？星魂，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星魂的表情依旧冷冷的，他冰蓝色的眸子看着她，像是被冰封的宝石。他冷笑道：“你能不知道？——你知道的。一个人要是寂寞了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就像你跑出去见他一样，我不过也是想要一点儿我想要的。而且，你以为你在他身边就能阻止他死吗？嬴政要谁死，谁还能活？看不清的是你，不懂的是你——月神说你喜欢自欺欺人，这一点你果真是一点儿没变。”
音无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很陌生，她熟悉的那个星魂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可是对她一直都很好，也不会这么跟她说话。音无缓缓松开了手，扶着占星台颤抖着站起来。
“为什么你也要这样？星魂，我以为你在这里是唯一一个和他们不一样的……”
他微微仰头看着她：“不一样的只是你，整个阴阳家，被保护得最好的是你，最自由的是你，唯一拥有特权的还是你。你是东皇太一的亲传弟子，是我的领路人，是王牌，所有人都纵容你，而现在你以为你能继续被保护下去？韩非的死就是一个警兆，你终有一天是会面对这些的。我也是……为了你好。”
音无觉得心里很乱，她不断地摇着头，头上的流苏摇晃着，像她乱到极点的心情。“你们都在骗我！都说为了我好！唯一对我好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她想起他曾经说他没有孩子，就只有等着她以后为他披麻戴孝、为他烧纸送别。她说他想多了，心中觉得他一定会长命百岁。那时他揉了揉她的头发，只是笑。她没注意到他笑容里的苦涩——是因为他早就料到自己的结局了吗？
……所以他也在骗她？
音无看着面前沉默而老成的星魂，突然在那一刻下定了决心，她要去韩国，她要去看他，问他为什么要死，问他为什么要抛下她！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扶桑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