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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庄周梦蝶 白菊幽月(一) ...

  •   李云端像一条惊慌失措的鱼,自由自在地穿行在一望无际的空气里,沿着大街一路狂奔,鞋子飞在半空中甩出一道道透明的水珠。四月的细雨落在脸上,微微觉得冰凉。他一边不住地回头,看看牛仔落在了第几条街区,一边变换着速度,舒缓奔跑的节奏。
      然而他一回头,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放慢脚下奔跑的速度,又仔细地回头看了几眼,猜想牛仔会不会躲在某个暗处,但街面空无一物,一眼望去可以一直望到街面的尽头,就连两旁的人行道上也是空荡荡地,疏疏落落的行人也没有。
      细雨静静地落在树梢,树枝,还有刚抽出的幼芽上,仿佛在轻轻地唤醒蛰伏中的冬虫,雨落在这座小城的每一个角落,世界一片安静祥和。
      他确定身后没有人追了,就渐渐慢下来,停在一棵樱花树旁边,悄悄地侧身躲在后面,露出半边眼睛,朝空荡的大街张望,什么都没有,这让他心里有些失落。
      他回过头往前走,温度似乎在悄悄上升,抬起头,枝上的樱花开得饱满,已然蠢蠢欲动,花苞不是一簇簇地堆叠起来,而是一小束一小束攒聚在一块儿,风轻轻一吹,一颤一动,仿佛开在空中的美丽风铃。
      他眼神迷蒙望着地面轻浅的树影,扛着雨伞笑一笑,瞅着瞅着就忍不住上前揪了一个圆滚滚的小花苞,那颗小花苞长得还挺结实,他使劲儿一拽,猝不及防淋了一场樱花雨。
      雨水顺着脖子从领口流进了衬衫里,让他冻得一阵打颤,他把小石子似的一粒放在手里,揉上揉下,外面的壳马上软了下来,他吸了吸鼻子,忽然转头,手里的东西也滚到了地上。
      寂静的街道空无一人,树在风中静止沉默,只有不远处的尽头,初绽一朵。
      他捡起那颗花苞,竟被自己揉开了,又不甘心地朝远处望一望,不知是找一个人,还是瞅那朵花。
      他抹了抹脖子,一手雨水。似乎只要这场绵延的春雨一过,这些干净寂寞的风铃就会奏响清新的曲调,随着四月若有似无的风,把这场盛大的轻音化作漫天绚烂的云霞,化作漫天的雪,静静地落下一瓣,而后铺天盖地袭来。
      此时正值四月初,正值这些晚樱的花期,然而它们还是安安静静地沉寂,仿佛熟睡的婴孩,做着奇异的梦,迟迟不愿醒来。
      李云端踱着步子慢慢走,雨伞收起来拿在手上,脚上的鞋子虽然早已经湿透了,但闹了这么久,竟然也忘记潮湿与不适了,只觉身上一阵轻松,心情也明朗起来,什么包袱也没有。仿佛所有的包袱都在奔跑的过程里,抛在了身后宽阔的大街,被四月寂静的细雨慢慢掩埋,被奔流的雨水冲洗得一干二净……
      什么也不剩下。
      这时天上的雨更轻了,落在地上寂静无声。仿佛雨云被风瞬间刮走了一半,只有一半天还在东方的天空上寂寂地飘着雨,另一半天空上群星闪耀,点缀其中,仿如耀眼的霓虹。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然后再搁回口袋里,另一只手里拿着雨伞悠悠地晃晃,继续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他的背包轻得就像一张纸,里面很少会放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崇尚轻装上阵,把每一天都视为一场孤独的格斗,即使有时候大包鼓囊囊地就跟塞进了一个大皮球似的。也知道这么做其实也没什么大的意义,可他就是喜欢。
      回住处时他向来会遵循一个习惯,如果是整点,至少等到整点之后的七分零七秒或者七分十七秒,最上者为十七秒,次者是二十七秒……依次类推。
      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他自称为“工作室”,谐音“瞎作死”,会在数字七的感召下,随心所欲地开始画一幅简笔画。
      或者搬来自己这些年每逢下雨时收集来的花花草草,羽毛叶片,做半边画框,或者编半边草帽,又或者只是余下几分之几的一幅拼接画……诸如此类有些小文艺的事儿。
      之所以留下一些空间,这和记笔记是一个道理,用来补充新近得来的灵感,再发挥一些额外的小创意,做一些更深入的或者更傻更土的修改,乐此不疲,却不怎么看书。

      但近来因为模仿白临辉的字迹画风,稍稍有些过火,还没有从写小诗画小画的兴趣中走出来,晕晕乎乎下来,竟然也读了不少记述风花雪夜惆怅情殇的诗句,而且还一直想做一个有关蝴蝶的梦。
      所以他想,如果李道柏说得不错,那么自己还真是闷骚成性,浑然天成,不知不觉已中毒颇深了。
      关于数字七的想法,据他理解,这么做只是因为喜欢七这个数字的浪漫气质,要他解释,原因只可能是这个,不可能还有别的。当然有人只会嘲笑他说,我孙子这么年轻竟然和我一样如此迷信,而从来不会去问原因。
      说到这啊,奶奶的迷信体现在对梦的痴迷上,逢梦必记,逢记必说,逢说必怒,逢怒必幽……必然上火。为此李云端为了让她暂时消停一会,也让自己安生,在闲逛书店蹭画集看的时候,特地带了一本《周公解梦》给她,说您下次如果还有啥可怕的梦啊,就自个啃书琢磨去吧。
      可奶奶不认得几个字,只会写自己和他的名字,一打乱顺序就不怎么认清楚了。所以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她说梦里的详情时,也会把奶奶和《梦的解析》连在一起,露出不怀好意的神情:奶奶这么多梦,不会也是老来思春,有些变态基因吧,难不成自己多梦的特性就是遗传自她?
      话虽如此,但他有时候也会很认真,因为奶奶的描述绘声绘色,跟真地一样。梦里出现的不管是谁,流氓坏蛋也好,自家亲戚也罢,她一概不偏不倚。不会因为说的是亲戚就少用了一个混账的词,绝对做到一视同仁,都将他们的动作神态渲染得惟妙惟肖,所以确实很有趣,就像在听一个又一个离奇而精彩的故事。
      不过待她描述完之后,他必须对这个冗长的梦做一个大刀斩乱麻的处理,来一个总分总结构,最后把梦的重点微缩成一个词句,或者就仅仅是一个词。例如梦见碎碗,梦见丢东西,梦见捉鱼……有时候还会梦见早已病逝的爷爷,他将之理解为:梦见死人。
      然而看到周公大佬的权威解释他就有些小惊悚在里面,害怕奶奶听到什么凶相吉利开始胡思乱想,就擅自篡改周公的预言。比如说,对这个梦他会说:这是相思,相思啊奶奶!你想啊,你们分开了这么多年,即使你铁石心肠把他忘哪儿了,这不打紧,重要的是爷爷仍旧一往情深地记着你,所以啊,这不就清明了吗,去看看他呗。
      如果碰着清明刚过去他就会瞎诌一气,说奶奶你可这真是不安分,也许他已经有些忘了你啦,可你怎么偏偏又忍不住跑过去看他了呢?好了,这回他害了相思病又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了,你这个老郎中得天天把自己当做药丸,多去给他诊诊啊!完了还不忘用权威压她,说周公对此的解释没有赘述,简简单单的几个词:思物心切。
      其实上面还是有很详细的解释的,只不过他文言文一般,不太能理解其中细微之处的小提小示,而且对里面什么“凶兆”,“疾病”,“俗事缠身”……这类黑气息浓厚的词句心里也有些小抵触,不对奶奶说,却总是把这些解释有意无意地往自己身上揽,搜罗自己最近有没有做过类似的梦。
      他又看了一眼手机显示屏,此时时间显示十时四十二分整,没有余秒数,他决定等三十五分十七秒。那个臆想中会带来浪漫气息的数字。
      “明天要早起。”他轻声提醒自己,忽然眉毛向上一挑,想起来一件事:今天他趁牛仔不注意时,抽走了一枝十分高端大气的练字毛笔,外加两瓶从牛仔办公桌上搜罗来的墨水。
      牛仔近来张罗着要练一手笔走龙蛇气势磅礴的字,因为自己的“书画同源”情结一直未能兑现,同时对“字如其人”这个说法也是十分认同,所以即使不是考虑到书画双璧并驾齐驱,这一完美的想象,也绝不能在人品上给输了。
      他拐进一条小巷,湿漉漉的地面被灯火微明的窗口照得发亮。放下雨伞,他侧身从袖口顺出那支笔,就着灯光细细端详。
      笔端饱蘸墨水已经干透,细致的笔丝已然成了深黑色的绸缎,黑夜里也微微发亮,笔丝在末端收紧成一束,紧紧贴在一块。
      他蹲下身,就着雨水准备清洗掉笔端上残留的墨水,忽然袖口里掉出一张白纸,他捡起来,抹掉上面的雨水。画纸有手掌般大小,被细心地卷成筒状,末端伸出一条叠纸,再迂回折扣住以免松动。
      那是他“偷梁换柱”时用来“占位”的一首诗。取自清代纳兰性德《青玉案》里的诗词,只抄取了下阙的部分,有意无意之中,已经记了下来。
      “多情不是偏多别,别离只为多情设。
      蝶梦百花花梦蝶。几时相见,西窗剪烛,细把而今说”。
      上面还有一幅小画,画上用细铅笔勾勒一只黑边白底的蝴蝶,身形轻逸的白蝴蝶正穿过一丛徐徐绽放的紫蔷薇,又好似一枝孤单的白蔷薇被抛进了紫蝴蝶的巢穴,似蝶非蝶,似花非花,倒真有“蝶梦百花花梦蝶”的韵味在里面。
      然而李云端读罢却只想转身掩脸,他觉得李叫花儿那家伙说得太对了,自己的确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闷骚货,不需要再有任何怀疑了,他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那啥货!然而直到现在他却还一直以己之思臆测白林辉的心境,把他私下里想成了一个只会风花雪月,不懂人间寂寞的潇洒哥。
      其实那不过是他自己借着白临辉的壳子,说着自己的心事,那些露水般的风骚话可不就是他自己心境的写照么,他觉得自己太丢脸也太自负了,不如把名字也改改,叫什么李水灵算了,水灵灵地适合他闷骚的个性,李云端这个接地气的名字对他而言味儿不够,太单薄了些。
      脑海里仿佛在吵架,双方,大概不止一个神经病抡胳膊甩膀子,大打出手吧。他也不声张,就算吱声大半夜的也没谁听得见啊,只能安静地听自己的脑壳儿在那儿叽里咕噜,啰里啰嗦,把手接在雨水下面,冲洗干净手上的墨迹,他才起身从滴水的檐前移开。
      站起身,眼前竟赫然一道透明的雨帘横在面前,遮住了视野的一大部分,在他清洗笔墨脑袋恍惚发痴时,不知不觉间雨竟然下得这样大了。
      他甩干手上的水,重又掏出手机,此时距离那个被定义的浪漫时间点,还不到二十五分钟,他觉得稍稍有点儿长,夜似乎也变得漫长了。
      他瞅着突如其来的雨水,为四月雨水的热情惊讶不已,迟迟不走,最后还是犹豫着撑开伞,脚步徐徐地踏进小巷的风雨里,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扇又一扇昏黄的窗口,仿佛美丽寂静的眼睛,透出一股倦意。
      他静静地穿过一个又一个窗口,不时朝里张望一下。有些窗口的灯已经熄了,黑暗里仿佛能听见轻浅而均匀的呼吸声,隔着不薄不厚的玻璃传过来,轻若流萤展翅。
      一些窗口的灯幽幽地亮着,黑暗里发出寂寂的光,就像一个孤独的人在寂静的夜晚睡不着,睁着疲惫又清醒的眼睛,对着寂静落雨的小巷,想着心事。
      忽然他停在一户窗前,他把雨伞朝一侧倾斜,好看请窗上的字。窗户似乎格外用心,擦洗得很干净,就像一张薄薄的清水停滞了。上面用红色的彩纸,细心地剪裁出几个字,贴在透明的窗口:祝十五岁的自己快乐。
      他盯着那几个字,心中升起一股枉然。忽然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倾斜身体,背包的一边肩带滑下来,他拉开背包拉链从里面取出一瓶墨水,就着烛火般微明的光,在黑暗里写下:Happy birthday!然后又在后面轻轻加上一笔,点了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圆点,用这种既简单至极又毫无特色的小黑点,留作纪念,算是署了名。
      因为不太会用毛笔写字,所以笔端的走向有些失调,再加上受重力影响,墨汁过多的地方已经顺着窗体滑下来,在上面留下一道道长而清晰的墨迹,似乎还有字母堆叠的现象。
      只是窗口熄着灯,他也看不太清楚,而且恍惚中房间里熟睡的人似乎翻了一个身,这让他吓坏了,匆匆忙忙补了一句,撑着伞赶紧走开了,墨水瓶都忘了盖,洒了一手。
      “祝你十五岁生日快乐。”
      ……

      这时距离那个时间点还有十五分钟,而住处已经近在眼前了,只需在转角处拐个弯,走进一条宽阔的小巷,就到了。
      他瞅瞅天上,雨还是哗啦啦地下,丝毫没有消停的迹象。就一边踢着水花,一边转着雨伞,百无聊赖地叉着腰,看雨一直下。
      雨声时而轻细时而凝重,仿佛是寓言织就的曲谱,轻轻浅浅地吟唱。
      雨声里飘着淡淡的情绪,仿佛浓雾般沉重而剧烈的孤寂被溶在水里,化作不易察觉的一缕,让闻听者裹进一丝不明的怅惘里,觉得无所适从,却又捉摸不透。
      就像一个越来越近的人……
      李云端环顾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他把手从腰上垂下来,不自觉地搂搂肩膀。
      温度仿佛一瞬间降了七度。
      雨又淡下去了,雨脚轻轻点点,声音轻得仿佛就要消失一般,天上的云翻卷着走远,云层渐渐变得稀薄,透出几缕黯淡的光,落到地上。
      这让四周越发变得模糊,就像被罩在一团清晨的浓雾里,什么都看不清晰,他伸出手在眼前挥一挥,仍旧不甚明晰。
      行走在寂静的晨雾中,抬起头,居然有几缕月光漏下来……
      忽然他心里一惊,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低头一看,是一只脚上的鞋带松了,于是蹲下身把沾水的细绳重新系上。
      刚系到一半,这时身后传来不易觉察的脚步声,像是四月飘忽不定的雨水,忽远忽近。
      李云端心口一揪,一只膝盖顶在青石板上,白色的鞋带脱手垂到了地上。
      他一回头,声音还在。
      是雨水滴落的声音。
      是四月的雨水。
      是雨水。
      没有人……
      他收起膝盖,站起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开始朝一棵滴水的树走过去。他心口砰砰地跳,还是坚定地慢慢靠近。每一步都耗尽了他的体力,需要他重新拿出莫大的勇气好再继续。
      "你紧张什么!"他大吼一声,在心里。
      扯了扯衣角。
      忽然,他站住不动了,攥紧十指,无声地后退。古旧的砖墙上一片模糊,他默默地靠上去。
      稀薄的月光中,一个人影徐徐地走,拖着一地的月光,不知所向。
      那人从他身旁经过,余光中,他眼神模糊,看不太清。
      透过迷雾般的雨幕,他只看清了一样东西。
      他赤着脚,没有穿鞋,好像把它给忘了,又或者弄丢了,走路很轻很轻,就像清晨的薄雾蒙在叶子上一样轻不可闻。
      他忽然很想追过去。
      不经意间,视线缓缓下移,抬起的脚慢慢收回去,地上有人遗落了一样美丽的东西。
      就落在那张写有诗句的白纸上,在书页的寂静中无声翕动的白玫瑰。
      雨夜中遇见的陌生人。
      他弯腰拾起一枝白色的菊花托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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