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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宰了他 ...

  •   龙口县地形复杂,如同一个簸箕。三面被高山阻隔,面前一条大江横流。只在东方,江和山交汇处有一条宽约里许的龙牙山谷供出入。县中一半的地界是高山峡谷,飞鸟难渡,只有少数猎户和山民生存;另一半则是盆地内的小平原和小丘陵地带,被称为粮仓。
      自古来,这处被半封闭的盆地风调雨顺,几不被外间困扰,可说是不愁吃喝的世外桃源。常说嫁女只嫁平地人,这平地指的便是龙牙谷内内方圆八十来里的地界。
      然平原无险可据,只要守住了龙牙山谷的关口,任他如何也翻不出浪花。因此建县城的时候,硬生生给建在出关口好几里的渡口。既有险可守,又有粮可吃,还方便交通运输。然,这便有了个难处。和平时期,关口来往畅通无阻,盆地内的百姓可随意出入。乱世纷争的时候,关口便成了土匪盘踞的地界;进出来往,要么和几家地主商队结伴,冒着被土匪抢杀的危险,走山谷陆路;要么和水匪打游击,走水道。
      顾家庄距离龙牙关口二十来里,说起来并不远。可现在是乱世,又是雪天,还拖着长出了半里路的嫁妆。一路慢行慢走,生怕遇上点意外,便不美了。

      顾皎在轿子里颠得晕掉,早晨吃的点心和药汁在腹中翻腾,幸好海婆悄悄递了布巾进来供她吐。
      “走了一个多时辰,该歇歇了。”海婆安慰道,“我去找魏先生说说,看能不能弄点儿热水。”
      “我去。”顾琼一直关注着轿中,早心疼得不行了。他打马便往前走,一点也不怕的样子。
      海婆便夸了一句,“二少爷越来越能顶事了。”

      片刻功夫,前面回来了两骑,魏先生当头。他还是那么可亲,甚至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他下马,客气地冲海婆问,“可是轿子里坐得气闷了?要歇歇?”
      “天冷雪寒,小姐自来身体就弱,实在受不住了。且停下来,烧个手炉,做些热水。”她道,“管车和押送的也怕是疲累了,给他们弄些茶水喝喝,热热身,免得冻坏了。”
      顾琼道,“随身带了许多木炭,只消一刻钟就得,不耽误事。”
      魏先生颇遗憾,摸了摸下巴尖上浅浅的胡须,“天冷路远,又兼铅云密布,只怕稍迟些会有大雪,不敢多歇。我这边早令人备了热水和手炉,即刻便能送来。”
      说话间,还真有一个铁甲飞跑上来,怀中捧着四个巴掌大小的铜手炉,手里拎着一个木头水壶,热气腾腾。
      顾琼到底年轻,事事被人抢在前头,脸色不好看得很。他估摸着自家送嫁妆的好几个车驾也宽敞,可以在上面弄个临时的炉子烧些东西,转头便去吩咐。
      海婆接了热水和手炉,道谢,将东西送轿子里去。

      顾皎只觉得是救命了,打着哆嗦将手炉塞在身体各处,说,“不歇了,赶紧走吧,早到早了。”
      “皎皎,是不是又难受了?”顾琼安排好下人,回来听见这话立刻关切地问。
      魏先生道,“不如,我切个脉?”
      顾皎自己身体自己知道,就是感冒发烧加冻的。她拒绝道,“谢魏先生关心,不用了。”
      海婆帮她擦了一回汗,喂她喝热水。
      魏先生叹气,“咱们再走一个时辰,到关口就好歇歇。那处起码有地儿躲躲风——”

      顾皎拨开窗户上的透气口子,送亲的队伍蜿蜒着,在风雪中尤其显眼。队伍之外,一骑独立在一个小丘陵上,远远地看过来,是鬼面李恒。
      自家新娘子出了点意外,居然看也不来看?
      她嘀咕了一声,放下窗户,抱着手炉不撒手。海婆将她身上的衣服绑紧,补了些妆,又用铺在轿子底的皮裘将门窗缝隙堵得死死的,确保不透一丝风。
      便又走了起来。

      顾琼怕顾皎无聊,将马骑到轿子边上,给她说笑话。
      “爹偏心你知道的吧?他一直嫌我,比不上大哥庄重沉稳,又没有你聪明,所以钱上卡我卡得紧。顾璋出门求学,他大把花银钱就算了,还随他买什么都管账。上年他来家,穿了双好靴子,我就问在哪儿买的,可不可以帮我也买一双。他说我既不出远门,又不用见贵客,穿好鞋子也是浪费,不该买。气得我呀,当天晚上拿了顾璋的靴子穿,觉也没睡,生生走一夜,给他磨坏了才算。”
      顾皎笑了两声,这小哥哥有趣,拿外面的段子改头换面黑自己,逗妹妹。
      顾琼听她笑了,更来劲,接着讲下去。
      “顾璋见鞋子坏了,晓得是我干的。他不仅不反省自己的错处,还故意说再买就得。气得我呀,把他剩下的靴子又全给磨破了,浪费了我的好觉。”
      大约是心理作用,顾皎一旦笑出声音,便觉得松快了许多。便问了一句,“后来呢?”
      “后来没办法,顾璋勉强同意帮我带靴子。上月爹回家说你要嫁人了,顾璋远在千里之外,传信不容易,怕是赶不回来。我偏不信,给他写了封信,就说我过年要穿新靴子,让他亲自送回来。”顾琼有些得意洋洋,“皎皎,买鞋子的钱还是你帮我给大哥的。”
      “还骂我了,说我小里小气,一点点身外之物也跟家里人计较。”顾琼不服气得很,“我那是小气吗?”
      顾皎含笑,“我知道,二哥哥争的是个公平。”
      “是咧。你心里明明知道,嘴巴上却老嫌我。”顾琼得意洋洋,“现在终于晓得理解二哥哥了吧?”
      顾皎闭嘴不提,免得又泄露许多不同之处。

      一路有说有笑,魏先生和后面的下人不时间来送热水和吃食。顾皎听着顾琼的笑话,将东西分了大半给四个丫头和海婆,又悄悄让顾琼去给押送嫁妆的叔叔伯伯们分了些干粮。
      时间,便过得快些。
      终于赶在天上飘鹅毛之前,抵达了关口。

      顾皎撩开帘子,仰头看巍峨大山。陡峭山壁被风雨冲得光滑极了,仿佛被天神硬生生砍出来一般;山壁之下便是山谷,也是所谓的龙牙关口,而旁边,则是滔滔大江。只山巅冰封,大江也冻上了,整个世界亮若明镜。
      确实非常壮观。
      她观此处险峻,颇忧心一桩事,不免对顾琼说了,“山谷上要是落石,再派些许人守在高处,岂不是无往不利?”
      顾琼盯着前方大队伍入关口,“你六七岁那会儿,头回出关进城玩耍的时候,就说过这话了。爹说龙牙山谷里许宽,外面又有龙水,些许人守不死的。需得山上有人落石,关口有人堵塞去路,水上还有兵船威慑——”
      海婆阻止道,“别乱说话,大喜的日子,什么死呀活的?二少爷,赶紧去前面看看,给小姐找个避风的地方,咱们得活动活动身体,再弄点热热的饭食吃。”
      更重要的,出关口三四里路便是龙口县城,得赶紧将妆容重新规整规整,否则乱着入李府,实在笑掉人大牙。

      魏先生一直跟在后面照应,听了这话却笑了,道,“要破龙牙关口,其实也不必那么麻烦。”
      顾皎和顾琼双双盯着他,他道,“这山谷一边是峭壁,一边是龙水,夹着一条宽有里许的山谷。世上有多少大力士,能将巨石投出如此远?而峭壁上,也无投石器的立足点。将军领一百轻骑,从关口这头冲到那头,只消一刻钟。一刻钟,能落多少石?船在激流中,又能行多远?”
      说完,他眯着眼睛笑一笑,“龙牙目前,还空有其名,担不起其锋锐。”
      顾皎偏头,“那若是趁人不注意,靠着山壁休息的时候一阵落石?”
      “这是骚扰之术,目的是将队伍打散,趁乱讨些好处。”魏先生袖手,“非长久守关的之法。”
      “那要是横建高墙,延伸至龙水河边又做一渡口?”
      魏先生睁眼,看着顾皎笑了一笑,牵马道,“咱们先入关吧,风雪就要来了。”
      顾皎略遗憾,但也晓得自己讲的天方夜谭。现今这社会,要搞大基建,真不是一点点人力物力能解决的。

      送亲的队伍入了关口,纷纷找靠近石壁逼风处休息。护送的几十个黑甲下马,马车松套,更起了好几堆篝火。连一路不言不语的李恒,居然也下马,脱了护甲,要休息。
      魏先生自去找李恒说话,又有护卫的小将安排黑甲巡逻守卫。

      顾皎被家人簇拥着,躲到一个凹进去三四米的石窟内。来往谷口的行商和百姓为了避风雨方便,阔了许多牢固的石窟当做临时休憩之所。窟中地面平整,又有各种石台供坐或卧,甚至还掏出了简单的炉膛,十分方便。
      柳丫儿和杨丫儿开始铺地毡,勺儿准备篝火和点心,含烟则收拾梳妆的物事出来,得给顾皎再弄弄干净。
      一队护送嫁妆的顾家叔侄兄弟,来讨热水和吃喝,将石窟挤得满满当当。
      顾琼推开几个年纪相仿的堂兄弟,让他们走远点,别憋着妹妹了。
      兄弟们自然不肯,打打闹闹,嘈杂得没法。

      正吵闹着,外面突然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顾皎吓了一下,“这是什么声音?”
      顾琼跳出去,惊疑地看了一会,“像是马蹄声?”
      几个叔伯摇头,“不对,不对,马声该是地动,这会是山在摇。”
      顾皎白了脸,“不会是地震的吧?”
      话音刚落,一阵落雪和碎石子贴着洞口狂泻而下,惊得外面的马昂立嘶鸣,纷纷挣脱逃跑。几乎又是立刻,无数斗大的落石坠下来,将地面砸出大大的坑洞,好几个车驾碎成片片,许多布匹和绸缎散落一地。

      海婆比所有人都机警些,“怕是你们乌鸦嘴,真把山匪招来了。人家占了山崖的高处,正在滚石。赶紧让小子们操家伙,别管外面闹成什么样子,只护着小姐和少爷。”
      所有人这才惊醒一般,左右呼唤着同伴,有胆大的贴着石壁出去,在外面车上抽了砍刀再回来;也有倒霉的没避开,被砸得头破血流,哀嚎连连。

      顾皎何尝见过这样的阵仗,动也不敢动。老天爷,观音菩萨,如来佛祖,耶稣基督,管你们是谁,能救命都赶紧来救命吧!她口中念念有词,眼睛无神地看着洞口。
      顾琼比她胆子大些,硬着声音招呼着兄弟们,没受伤的拿着兵器守在门口,受伤的拖到里面去包扎。
      海婆拽着顾皎,推她进石窟最里面去。奈何石窟不深,依然有飞溅的石子进来。
      惊马和乱跑的民夫中,有黑甲喊着军号来去。
      猛然,鬼面李恒从洞口冲着过去,似乎要追跑走的白马。可上方的落石中,居然夹了根利箭,直端端扎入他肩膀中。他肩背上的护甲已除,箭头扎得深,喷出一大蓬血来,落在白雪上红梅点点。紧接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落在他头盔上,窝出一个扁坑。他似被强力弄得晕掉,跌跪在地上,用力撑着身体不倒。

      “李恒死了。”山上有一大声一吼。
      “老天有眼,李恒给兄弟们偿命了!”
      无数欢呼和嚎叫从四面八方传来,被山壁来回折射,犹如千军万马奔腾。

      海婆突然将顾皎抓得紧紧的,“李恒死了?我没听错?”
      “真死了?”顾琼激动地站起来。
      他左右看,叔伯兄弟和护卫们样子虽然狼狈了些,但人是齐全的。他突然恶从胆边生,看着顾皎轻声道,“皎皎,真是天助我也。你们还没拜过天地,算不得真夫妻。等二哥哥去宰了他,再重新给你找个好儿郎!”
      顾皎眨了眨眼睛,少年人,胆子倒是挺大的嘛。
      可世上没有准备的勇武不叫胆识,叫鲁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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