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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白夜昙【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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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当中的京门里,无处不飞花,快到新夏的时候,满城浮柳。
但萧珩最喜欢的,还是已经快要走完的暮春时节。
因为暮春时节,是母亲生下他的时节。更因为,在那个时节里,他出生之后落下的不足之疾发得最为反复无常,因此可以更多地跟随在母亲身侧,享受由母亲带来的悉心照拂。
“母亲,祖父和父亲都说,我是白昙花送来的孩子。”五岁的萧珩趴在南窗下,一双小手将窗撑开,望着陆夫人栽在床前的白昙花,声音糯糯地问道,“是这样吗?”
午后的阳光透过层层轻纱落下来,明灭不定地映射在陆夫人秀丽端庄的脸上。
萧珩回首之时,看见母亲闲适地坐在妆镜之前,蜿蜒如泉的漆黑长发披散在肩,她雪白瘦削的下颚化成一道温柔的弧度。
陆夫人就在这样温柔的午后,向着年幼的他张开双臂,细语呢喃般说道:“来,阿珩,来母亲这里。”
每当陆夫人这样微笑的说起话的时候,不管在做什么,萧珩都会停下手中的事,小小的脸灿烂扬起笑容,而后,撒娇一般跌跌撞撞扑进母亲的怀中,将头埋在母亲那如锦缎一般柔和的长发之中,深深呼吸着属于母亲的芳香气息。
即使在后来,所有的不幸都已经悉数发生在他身上之时,每当他回忆起那时陆夫人温柔清澈的眉眼,也还是会微微而笑。
“阿珩,阿珩呀。”
整个兰陵侯府当中,祖父和父亲叔伯们,总是端正严肃而不带情感地叫着他的单名珩,下人们也总是恭敬俯首地问候他公子,唯一只有母亲那么那么温柔,那么那么疼爱地唤他一声……阿珩。
幼年的岁月里,除了在萧氏一族的高堂大庙之中日夜苦读,就是枯燥乏味地一遍遍跟随师傅学习剑道骑射之术,萧珩无数次奔跑在兰陵侯当中望不见尽头的曲折回廊之时,总觉得延伸到尽头的长廊那端,藏着吃人的怪物。总有一天,那个吃人的怪物,会挣脱锁链咆哮而出,将他切筋断骨,吞噬而尽。
因为舅父威远侯在京门当中的权势压迫,父亲在迎娶母亲之后,没有让任何一个女人生下其他的孩子,偌大的侯府当中,唯有他孤孤单单的一个。
“阿珩,你是母亲的第一个孩子,你是母亲乃至萧氏一族的荣光,将来,你会成为大鼎的荣光。”
母亲总是这样,用温柔的眼神望着他,眼底藏着无尽的期待与骄傲。
萧珩从极年幼而明理时,便懂得了母亲眼底所写的这些。
在与世隔绝的兰陵侯府当中,高墙大院阻隔着一切世上其他的美好珍贵。
五岁的萧珩只知道,只要能看到母亲对着自己温柔的笑眼,那么所做的一切就足够了。
萧珩没有辜负萧氏一族上下的翘首盼望,他是乃至大鼎不世出的孩子,在日复一日之中,将萧氏所有的期许以一己之力承担起,无论是国子监,还是剑道场,萧氏嫡长孙的风光,是京门其他世家公子们所不及的。
很累啊,真的很累。小小的萧珩想着。
可是一切当他看见站在侯府门前等待自己归家的母亲陆夫人之时,他却只知道撒娇地对着母亲笑了。
“阿珩,你太累了。”母亲温柔担忧的眼神当中,总是写满了对自己的关心。
可当自己跪在祖父的面前之时,那个以及几乎鹤发鸡皮的老人,却只会以一种几乎将他整个身体刺穿的、咄咄逼人的目光说道。
“萧珩,你做得不够好,根本不够好。”
年幼的他跪在祖父面前,惶然不知的抬头,眼神之中尽是害怕。
祖父望着他,冷冷道:“在你做得更好之前,不允许见你的母亲。”
脑中的一根弦就此崩断。
他哑然无声张着嘴,看着祖父。
这是萧氏一族的族长,他的手中,握着无上的权利,而自己孑然一身跪在他面前,根本就没有任何反驳的能力。
那时候的萧珩,只能将头抵在冰凉的地板上,木然呆滞地沉默着接受一切。
萧氏一族的期待就像他年少时幻想的长廊深处藏着的猛鬼凶兽,贪婪地期待着更多,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无底之洞。
到底,他还要做得多好呢?
他跪在那里,眼泪就这么无人所知地流下来。
兰陵侯府的深宅大院当中,母亲是他唯一可以停留喘息的温柔的避风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