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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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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窦太后的存在令他们不敢麻痹大意,真正的胜利者与其说是刘彻,毋宁说是他的姑母兼岳母馆陶公主和妻子阿娇。为此,母亲王太后仍然做小伏低,在太皇太后和大长公主面前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甚至对儿媳妇阿娇也礼让三分。阳信虽佩服母亲的和柔,自己却放不下身段去逢迎她的弟妇。有好几次,姑母在阳信的眼中看到冷冷的漠视,又有好几次,阳信在母亲的叹息声里听出了为难,于是,阳信不等太皇太后下逐客令,就甩甩衣袖回了侯邸。
当时弟弟的日子并不好过,建元新政失败,太皇太后独揽大权,各路诸侯虎视眈眈,就连他的亲娘舅田蚡也胳膊肘往外拐,跑去和淮南王密谋李代桃僵——几乎是强敌环伺。刘彻不像他的姐姐那样进退自如,只好烦闷地跑到终南山去打猎,自称平阳侯,憋着一肚子火气践踏农田,正大光明地扮演飞扬跋扈的五陵少年,暗中培植起自己的小势力,他的姐夫平阳侯曹寿少不得插进一脚,当然,一切都是在他妻子的提点下。
刘彻从来不乏母爱,因此他对于女人往往只有单一的解读,唯独和长姊的关系非同一般。小时候他依偎在母亲和阳信怀里挨个儿撒娇,长大以后,和母家之间自然而然出现种种利害关系,而和阳信则始终保持一种较为平和单纯的亲情。他把倾诉的对象由母亲过渡到姐姐,他偶尔对着阳信发点小牢骚,流露出些许的脆弱,进而从听众那里得到精神上的抚慰。阳信乐此不疲,并对此感到一种莫大的荣耀和满足,但她并没被刘彻的信赖冲昏脑袋,因为弟弟毕竟不是亲生儿子,因为她了解温软的心灵鸡汤实在不及铁血对改变弟弟的处境更为有利,因为她也有自己的不如意。
曹寿病入沉疴,即便是淳于世家的名医们也束手无策。他的恶疾,他因为恶疾引发的呻吟,无一不在消磨着她的爱心和耐心。他祈求她的关怀,祈求她原谅他的自私,阳信初时深深地动容了,自责良久,她紧扣住他的手指,好言宽慰他,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衣不解带地守候在床前服侍他。曹寿无法坦然地承受着妻子的精心照料,他将之理解为她出于一时兴起赏赐的恩惠,诚惶诚恐地感激她,赞美她。他疲惫的皮囊仍然苟延残喘了许多日子。
时间长了,他的说辞反反复复仍旧是那一套,阳信有时候怀疑他的动机,心里总有一把刀在竹简上刻字,把愧疚片片削下来,一刀一刀划出血痕,血干了,就结痂,留疤,变成茧子,越磨越硬。他发起病来,那种极度痛苦扭曲的表情深深地烙在阳信的心上,她每一根神经都绷得抖动起来,就像急拨的琴弦,随时可能断裂。她抱着哄着吓哭了的曹襄,撇过头去,心里甚至有种把曹寿掐死的冲动。
都说汉代女人自由,个性解放,其实也不过是带着镣铐跳舞,一国的公主当垆卖酒那不叫传奇叫神话,况且天下只有一个卓文君。唯一值得阳信庆幸的,是汉家庶事草创,那时候孔孟还不是圣贤,董仲舒忙着站稳墙根,斗争对象尚只是黄老,于“男女之大防”上未必如后世那般穷凶极恶罢了。终于有一天,她心力交瘁,心被磨平了,磨坚硬了,罢工了,同林鸟各自飞散。
曹寿被车载回封地,给她留下两样东西,一个是他们的儿子,她视若珍宝的曹襄。另外一个是她的称谓,阳信这个名字在婚后就被遗弃了,人们以平阳公主称之。
若干年后曹寿病死在封地,她寡居在家,长长抒了口气,更多的时候,为他神伤。时人出来讥讽,说她终于苦熬到她姑母馆陶公主养外人的时候了,此刻惺惺作态未免画蛇添足。她仿佛给人刮了一耳光,刮得面皮剥落。若是缺男人,当初离婚之时便可以找,何必捱到如今?她受不了那样的脏水,怒气冲冲地试图辩解,可是她找不到一个首当其冲的诽谤者。
那时候曹襄已经到了略懂人事的年纪,却失去了幼时的记忆。他同情被疾病折磨得孤独而死的父亲,反过来质问母亲的铁石心肠。阳信无言以对,她只是略带诧异地盯着半大的儿子,惊羡原来他也可以手持道德准绳来鞭笞她。她该怎么和曹襄申辩?说她生就是一个凉薄自私之人?
曹襄第一次向母亲明确地表达出他心头的不满,阳信突然生出一种赌气的冲动。她觉得,该为这个叛逆不肖的小子找一个严父了。
她几乎没细思量就草草和夏侯颇完婚了,那是一段乏善可陈的日子,但也不比初婚更糟糕。
她与曹寿是少年夫妻,也曾经拥有过憧憬和一个共同的儿子,可是曹寿带给她的失望远远大于希望,阳信固然哀其不幸承认他的无辜,更多的则是怒其不争。夏侯颇和曹寿出身大同,阳信对这类靠祖上荫蔽封的侯早就敬谢不敏,事先对他并不抱任何幻想,婚后彼此也互不干涉,相处反倒更容易。她自然舍不得夏侯颇对宝贝独子行使“严父”的权利——那个时候,曹襄也成亲了。
她不费吹灰之力就为曹襄聘得刘彻爱女卫长公主,正如当年把卫长的母亲卫子夫送到弟弟身边一样,无心插柳。当日送卫子夫上车之时,阳信信口与她相约:即贵无相忘。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卫氏发达之后,果然知恩图报。
阳信心愿一了,从此日子过得极为舒心。有时候看看太阳底下那对少年夫妻,风华正茂,连偶尔的拌嘴斗气都羡煞旁人。
她想,曹襄不止是曹家的子孙,身上还有刘家的血脉,他不该是庸庸碌碌的,成家之后该立业了。
她把他交给大将军卫青,那个曾经为她驱车的骑奴。
远征漠北的大军开拔,卫长和新婚丈夫依依惜别,率性地挥洒着心中的不舍。
阳信站在城墙上,远远看着两支队伍浩浩荡荡地蜿蜒北上。
她默默地祈祷,期盼他们的完归。
回过神来,她笑话自己的贪心,本该给儿子一人祈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