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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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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她是有汉一代巾帼,津津乐道于一段公主和将军的传奇爱情,赞之,誉之,圣母之。有人说她长袖善舞工于心计近于妖异,非之,诋之,诽谤之。唯独没有人说她是个女人,其实她是一个女人。
她会背的第一首诗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少小时候,枕在母亲膝头,听着先祖的故事安眠,慢慢长大。她明晰楚汉相争的典故。那时候母亲还没有生下弟弟,闲得很,兴致上来,母亲会夹叙夹议地讲那个故事,她总是不厌其烦地要母亲一遍遍地重复,侧耳聆听,乐在其中。母亲叙述的时候,目光炯炯,神色很是复杂,常常带着几丝向往和隐约的遗憾,却偏偏选择一种居高临下的胜利者的口吻,这让阳信也跟着骄傲起来。自记事起,她就清楚地知道天下是汉家的天下,因而在面对那一段熟悉而新鲜的掌故时,也多少显露出一种作为汉家苗裔的优越感。身为局外人,她听得很轻松,喟叹得很轻易,但是她保留了一个秘密:她的心被西楚霸王和虞姬俘获,暗暗地壮怀激烈。
后来她唯一的同胞兄弟降生了,母亲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再也无暇给她讲故事。
懂事以后,人们遵照她祖母窦太后的吩咐,以一国公主的礼仪约束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黄老道庄,清静无为,一点点的渗透。再后来,她就出落成一个真正的大汉公主,举止隽雅从容,喜怒不形于色。但是这不代表她没有七情六欲。汉传四世,到这一辈,刘邦的流氓痞气已荡涤殆尽,骨子里的东西却一脉相承,她注定不是任人摆布的偶人。
豆蔻年华,少女及笄,怀春的年纪,一身的反骨。她在祖母面前有口无心地叨念“道可道,非常道”,在人后偷偷摸出一卷诗三百,越过雅颂,挑她最喜欢的“国风”。她极其欣赏《邶风》里的一对痴男信女: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反复吟哦,不知为何突然涌起一股热流,流过眼睛,眼眶变得湿漉,流进心田,心里焐得暖烘烘的。
比起老聃、庄周,在她眼中,少男少女要可爱得多。不独诗里的妖童媛女,连她六岁的弟弟刘彘都知道长大以后要为他中意的表姐阿娇造个金屋子。弟弟的这个理想把所有人都逗乐了,母亲为他的早慧感到欣慰,阿娇的母亲馆陶长公主为侄子的合作而窃喜。阳信不喜欢那种成人的思考方式,她宁愿相信,弟弟并没到理解那桩政治联姻含义的年纪,他对阿娇怀有一份天真纯朴的好感,仅此而已。
她厌憎高祖和吕后那样同床异梦各自为政的夫妇关系,也不屑于祖父文帝和祖母窦太后那般冷漠疏离的相敬如宾。她满以为在这方面只有自己的父母堪称典范,可是当母亲除掉栗姬母子,接过皇后玺绶,把弟弟推上太子宝座以后,阳信讶异地发现这对模范夫妻也渐渐步前人后尘。她时而感到些灰心丧气,出于血缘相似性的考虑,她对于未来属于自己的未知人生产生出一种莫名的焦灼,进而是迷茫和抗拒。可是内心深处又升起一种期待,她觉得自己与那些骨肉亲人是不一样的,对于权力她并不渴望,汉天子的女儿可以选择另一种人生。
上祀节祓禊,灞上的细柳迎风摇曳,挠得她心尖儿痒痒,玩心大起。赤足站在渭水之滨,和弟妹们嬉戏,沁凉的河水漫过她的脚踝,弯腰掬起一捧向弟弟洒去,只有一小半甩到刘彘头上,大半还是快活地漏过她的指缝回归渭水,就像活泼稚嫩的刘彘跑着笑着颠进母亲的怀抱。她笑了,再低头掬水,看到水中一个倒影,袅袅婷婷,属于妙龄的少女。
水滴又从掌中滑落,打破了那个影子。河水汨汨淌过,有时候流得湍急些,影子也会变形。可是水里的那个少女最后总能回复原状,袅袅婷婷,不减半分清辉。水无常势,自己的影子却不委曲求全,可见是有傲骨的,她不禁有些自矜。须知,蓝田的玉璞就是在渭水中这般慢慢浸润,细细打磨成剔透美玉的。
阳信不奢求自己有幸成为虞姬那样的女子,拥有一个盖世无双的英雄,全身心的属于她。她知道,那样炽烈的火一般的感情,连上天都要妒嫉的,瞬间就会烧为灰烬,长不了。
她憧憬着未来的良人是一个谦谦君子,玉般的高洁,水样的温良,远离一切阳谋和阴谋,生前携她涉江采芙蓉,身后同上九天碧云霄。她坚信,自己定能遇到那人。最好的先例,莫如吹萧飞天而去的萧史和弄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