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古巴搞搞发明》陈一心

1、楔子

　　1920年，古巴盛夏的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

　　围墙边上爬满了人。拉蒙和一群孩子的衣服都被汗打湿，埋伏得快要不耐烦了。拉蒙抹了一把汗：“马上出来了。”

　　没一会，拉蒙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穿深灰色西装的矮胖男人。男人一手拽着黑色老公文包，一边抹着稀疏的头发边跨大步走着，看去春风得意。

　　“就是他！”
　　拉蒙打了鸡血，瞌睡醒了。来劲了。一声令下，一群孩子一窝蜂冲出去了，有人扯腿有人丢石头，猛兽乱斗似的。

　　男人猝不及防，被一群人小毛孩弄得摔了在地，牙磕掉了，还在地上打了两个滚。

　　拉蒙在旁边看得哈哈大笑。

　　下课铃响了，学生们蜂拥而出，四散到附近的小毯子，争先恐后买浇了糖浆的刨冰，或抱着足球呼朋唤友。

　　“拉蒙！”
　　一匹小白马从后面追了过来。
　　卡尔一拉绳子，尘土飞扬里，把小马拉住了：“听说你打了校长？”

　　其他人推了一下拉蒙：“卡尔来了！正好他带你回去！”各自散了。

　　卡尔是学校最受老师欢迎的男孩子，白皙温柔，脾气好，成绩也优秀。连句脏话都不会讲，当然只是表面上，拉蒙知道他私底下什么样子。总之，卡尔看起来跟拉蒙完全相反。拉蒙脾气暴躁，成绩稀烂，但他跟卡尔一直是朋友。

　　“怎么，不该打？”拉蒙一听那小马蹄哒哒的，就知道是卡尔。他心情不好，头也没回，把黑色背包甩到后背上：“我还嫌打轻了。”

　　“为什么打他？”卡尔见拉蒙没有要解释原因的意思，便改口说：“怎么不叫我？”
　　拉蒙总算回头，却是冲他比了个手势：“嗤，叫了你会来？”卡尔永远明哲保身。

　　卡尔笑而不语，从马上下来，拉着马跟他并肩走：“你的’英雄’呢？”（拉蒙的马）
　　“病了，你的马借我。”
　　卡尔：“我父亲说，女人与马不得外借。”

　　拉蒙往马屁股上用力拍了一巴掌，那小马吃了一惊就乱踢，卡尔险些摔了个踉跄，赶紧松手，眼看着小马就往前疯跑而去。拉蒙哈哈大笑。

　　卡尔一贯斯文，难得狼狈，见了拉蒙笑，他也跟着笑了：“看你一直皱着眉头的，总算笑了。”

　　拉蒙要烦恼的事确实很多。

　　比如他的继母跟他爸什么时候才闹分手。
　　比如怎么让他亲妈快点接他离开这个鬼地方。
　　比如要怎么对他亲妈隐瞒打了校长这件事。

　　一件接一件的！
　　没完了！

　　拉蒙一脚把地上那个石头给踹到泥地里去了。卡尔知道他一定有苦衷，也看透他的心思：“要不，你抢在校长喊家长之前，把跟你父亲解释解释。他或许会相信你。校长去市里的医院了，至少两三天才回来。”

　　拉蒙冷笑：“他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他怎么想！”
　　卡尔：“那你妈妈呢？”
　　“后天来吧。”
　　“那……”

　　“我不知道怎么说。”拉蒙胡乱揉了下自己的卷发：“她不信的！”他蓦然想起什么，眼神一亮，转头拽住他的书包：“哎，上次你们说的那个什么……神，灵吗？快带我去。”

　　临急抱佛脚，总比不抱的好。

　　靠着一双腿走路，两人筋疲力尽地赶到一个荒废木屋附近。那是海地劳工自己搭的棚屋，附近还有三三两两的人蹲着聊天歇息。

　　卡尔带着他绕到屋子后面，指着那一棵老树。
　　“就是这里。”

　　拉蒙绕着那个树转了一圈：“神呢，在哪。”
　　卡尔哭笑不得，指着那个树身的洞口，上面不知道怎么竟然镶嵌了一个酒桶。看起来十分古怪。“这个！”
　　拉蒙：”这神怎么称呼？“
　　他扯着拉蒙衣服，压低声音：“拉蒙你尊敬一点。他是酒神。”

　　“哦。”拉蒙悄悄问卡尔：“你看这个酒桶都破了。”说着，还想上前用手指往酒桶上戳一下，被卡尔一把拦住，卡尔很不高兴：“拉蒙！”

　　拉蒙：“好了好了！怎么许愿？”

　　卡尔教他单膝跪地，在酒桶上敲六下，前三下后三下，然后将自己的愿望说出来，再供奉一些食物作为祭品。拉蒙算是下了血本，连口袋最后一个硬币都拿出来了，从商店里买回一个火腿罐头。

　　拉蒙听完，照着他说的做，刚跪下，又仰头：“你说它认识我妈妈么？”

　　卡尔很生气他亵渎神明：“它认识。”
　　“哦。”
　　“你要是不信，可以许一个别的试试看。”
　　拉蒙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正好我的英雄生病了。”
　　卡尔点头：“你快点许愿吧！我不像你，我得早点回家了，不然我父亲会生气的。”

　　卡尔正要走开，又回头叮嘱：“每次只能许一个，虔诚一点。”
　　“知道了，要是有用，我天天来。”拉蒙笑嘻嘻说了句，挥手让卡尔快走。

　　许愿的时候，按规矩是要闭眼的。

　　拉蒙闭着眼睛，手指敲在豫木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咚咚咚。什么也没有发生啊？他在心里嘀咕，这个酒神为什么不会显灵啊？好像很没用啊……
　　刚这么想着，忽然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喘气响，似乎是人类的呼吸声，还混杂着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

　　他满心的傲慢骤然烟消云散，当即就僵住了。
　　神真的在里面！

　　他又惊又喜，忙跪了下来，说话都结巴了。

　　“你，你好……第一次见面，很高兴认识你，我，我是拉蒙.邝。对了，我母亲叫爱丽丝.李，中国人，千万别弄错了人了。”他把自己母亲的长相形容了一遍，又强调道：“不是我的继母！”

　　他絮絮叨叨了一大堆，恨不得马上说出自己内心深处最迫切的希望，但又实在好奇，不知道这个神长什么样？他就小心地掀开一只眼皮。

　　他还没睁开眼，突然，酒桶传来猛烈的敲击声，疯狂而激动，咚咚咚响个不停，像有人极度愤怒而发出的困兽之音。

　　他吓得心里一颤，赶紧闭上眼睛：“我不是故意偷看的！对不起！对不起！”拉蒙忙解释说：“我太好奇你长什么样了！祭品，对……”他手忙脚乱单手捂住眼睛，另一只手把祭品推进那个酒桶小洞口，很勉强，几乎塞不进去：“我没有看了，你吃你吃。”

　　酒神突然没了声音，停顿了一下，又是一阵猛烈的撞击声。那种剧烈的震动，几乎要把树都震起来。这种疯狂让他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自己彻底激怒了酒神，拔腿就跑，连头也没有回。
　　跑到一半，他才回头，发现酒桶已经没动静了。

　　卡尔见他满脸煞白，跑过来问他怎么了。他把事情说了一遍，惊魂未定：“真的有……有神。”
　　卡尔也听得害怕，不住说：“不是跟你说了不要睁开眼？”
　　“我怎么知道他脾气这么大！“
　　卡尔：“要不我们现在回去跟他赔罪？”
　　拉蒙：”早就说了对不起了，它可凶了！根本听不进去！”
　　“那我们先回去，买点好吃的祭品再回来。”

　　到底是两个八岁大的小孩子，见天也快黑了，便一路小跑回去了。卡尔边走还回头看看有没有人追上来。

　　拉蒙走到一半才想起自己的愿还没许，有点蠢蠢欲动：“吃了我的祭品总得办事吧！像那些稽查员吃得舒服了，也不刁难我们了。”他的祭品可不便宜！父亲最近克扣他的零花钱，他所有的钱都用来买那个罐头了。

　　卡尔：“你还敢回去？它不害我们就不错了，还指望它能给你满足愿望。”
　　“那有没有别的神啊？就这一个？”拉蒙急了：“我妈后天就要来了！”
　　卡尔：“我再想想办法吧。”

　　拉蒙一晚上辗转反侧，第二天早上醒来，迷迷糊糊脑子发昏。下床的时候，他还抓着衣服，帮佣喊他去吃早餐：“英雄的病好了，今天应该可以骑着上学了。”

　　他心里听得咯噔的一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
　　昨天没有说出口的愿望，竟然实现了！

　　拉蒙急切地想要再跑去许愿。他突然一点都不害怕了。他觉得这个神真灵验！真厉害！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就发现呢？

　　他的心头涌动着狂热的激动，几乎按捺不住尖叫的冲动。血液冲到脑门，他连早餐都忘了，当即就冲下那咯吱咯吱响的木质楼梯。身后的佣人叫着：“拉蒙！慢一点！房子都要被你弄塌了！”古巴不少土房子都建在木桩上。

　　拉蒙根本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七手八脚扣着扣子，一边冲下窄小的楼梯时险些撞到人。他定睛一看是继母，笑容还僵在脸上，当即就冷下脸。
　　晦气！

　　“早！拉蒙！”继母嗓门很大，冲着他嚷了一句，手里还抱着一堆合同文件上楼。她难以容忍他还没扣好的扣子：“你的扣子！让你父亲见了要不高兴了！”

　　父亲早年赛马摔断了腿，往后便开始常年酗酒。因为宿醉，父子两人很少在早上碰到面。能见到他才怪。
　　“不用你管！”拉蒙连句早安也不想说，灵活地从她的手臂下钻了出去。

　　“英雄病好了！”继母还在嚷，他捂住耳朵，像一只小老虎，莽撞地冲了出去。

　　谁知道，迎面又是一个人。父亲站在楼梯底下，正手忙脚乱地打着领带，还冲他说：“拉蒙！不管怎么说，你该对露西说早安。还有，你的扣子！”

　　拉蒙没理会，从早餐桌上拿了两块面包，喝了牛奶就跑了。

　　这就是每一天都会发生的黑色幽默。父亲连自己的酒瘾都管不住，却妄想要管一管儿子的扣子。这些都被拉蒙抛在脑后了。

　　他想离开这个家！

　　拉蒙骑着小马一路飞驰，朝着酒神狂奔。路上的空气吹得他脸颊发疼，但他顾不得。他马上就要离开这个恶心的家庭了！

　　然而等他赶到那一棵树的时候，一切都变了。他下了马，把马绳绑在边上一个木桩上，呆楞半天，才敢走近。四目茫茫，真成了一片旷野。

　　远山传来犬吠，他置若罔闻。

　　棚屋仍在，没人。屋里丢着一些老椅子，灰蒙蒙的外套和电锯工具。他的视线转开了，再一次落到空旷广阔的原野上。

　　树被砍了……
　　他的脚步也跟着虚软了。

　　不只是那一棵神树，是这一片的树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个孤零零的木头墩子，边上还放着一个破旧的木牌子——
　　“施工中。”

　　宛如一场梦。

　　拉蒙十分气愤，认出木头墩子旁边的罐头，抓了起来，他心里也一起空荡荡了。他恼火地抓起那个空罐头，狠狠地往旁边山上一丢。

　　咣当！
　　不知道抛了多远。

　　他连同手上那个装满了祭品的纸袋子，也一起甩了个干净。

　　拉蒙仍然觉得愤怒难消，蹦得像个炮仗，大叫一通：“骗子！骗子！一群骗子！”不知道吼了多久，嗓子哑了，腿也麻了。英雄的马鼻子喷了一会气，看拉蒙不搭理自己，索性低头吃起了草。

　　终于工人们成群结队回来了，告诉他昨天晚上树已经砍完了，美国人要来这里建新的糖厂。

　　拉蒙根本不是关心那些树！“那个酒桶呢？”
　　“什么酒桶？”
　　“镶嵌在树里面的！”拉蒙跑到那一棵木桩上：“这里的！”

　　“哦……”工人们都笑了：“一起装到车上去了。太费劲了，树干太粗了，为了砍那棵树都快弄到大半夜了。”

　　拉蒙追问着那个酒桶的下落，却只得到一个模糊的答案。他失望透顶，只得骑上他的小马，离开了。

　　他心里认定这是他人生中一次重创。小马骑着他悠悠地往前走，清晨的阳光晒在他身上，暖洋洋的。

　　他却在懊恼：“我当时怎么就没有多许一个愿？”
　　他想离开这个家！

作者有话说

　　我捡来的妹妹，林佩佩，从她坚持用中文名在古巴生活开始，我就该发现她其实不是一个普通人。不过，当1920年，她穿着干干净净的蕾丝小白裙，英伦圆头黑色小皮鞋用力踩在地上，朝着我的高头大马面前冲过来，试图吼我，却摔了一跤，满身泥浆的时候，我只知道大声嘲笑她，以便掩饰我的怦然心动。
——《拉蒙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