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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Chapter 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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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莫的裤袋不大,今天装不下手帕,放了其他东西:一张牛奶成分的化验报告单,一张女性照片。
小莫喜欢走在黄昏的铺道上,因为不管什么天气,黄昏总显得那么安静,这份安静要混着玉兰花或紫藤叶的香气来一块儿闻,那心情便是别样的心情了。
今天的小莫静不下来。去目的地之前,他已经在护城河边的绿化林里,独自踱了好久,风照例很清,花照例舞欢,黄昏,照例安详满足。他不一样,有微微的躁。
小莫到了那个张轻纺小姐的公寓。
他乘电梯到4楼。
他刚接近门口,猛地皱眉。
他冲动地拿肩肘子去撞门,那是高级的防盗门,只生生弄疼了他,它却纹丝不动。
他飞般地跑下楼梯,还因为鲁莽在台阶上趔趄了几步。
他跑进小区的管理中心,只喊:“救人!”
那面相端厚的管理员提了开/锁/工/具,火烧屁股般的跟在年轻人身后。
管理员还算麻利,功夫到家,帮小莫开了门,两人同时“唔”地一喊,捂住鼻子。管理员闷闷道:“好呛鼻的煤气!”管理员还在门边踌躇,小莫却想都没想直往里冲。脚下一绊,跳过地上什么东西,险些摔倒。他急切往地上看去,那地上躺着半昏迷的轻纺。他抄手到轻纺颈后,另一手挽起她的腿弯子,将她抱好后,她却突然吱吱唔唔起来,手儿一伸,软软地朝着厨房方向。小莫点点头,将轻纺放到门外走廊里,管理员看着。小莫重新捂鼻冲进房子,在厨房深处地面找到那个蜷缩一团的身子,不动了,额头兀自浅浅冒着血。小莫抱着这一个出来,管理员迎上来问:“怎么样?”小莫摇摇头,艰涩一句,“叫救护车,并报警。”
……
霞光朗朗,从没有放下帘子的病房窗户里满幅满幅地洒进来,外面沿窗户爬着一摞条常春藤,深绿风情,串串叶子偶然会随风轻轻打着玻璃。
房里,病床上的人儿一直醒着,半靠在病床头,腰间垫着一个薄薄的枕头,有些懒,有些轻松,于是,很带兴致地看窗外景象。
轻纺,也是喜欢黄昏的,倒不是因为黄昏里的安宁,而是——黄昏意味着黑夜的即将来临,过了黄昏,一天便将近结束了。有人归家,用完晚饭,然后睡觉,忘却一天的忧恼和愉快,简单做着总结,不管有完的,还是未尽的,都让它结束。“结束”,恰恰是轻纺最喜欢的一个词语。她常常用在作品的末尾,也常常,用来她肚里的文章里。
轻纺,轻轻媚媚地,笑了。
她将目光调向半关的房门边,看到正巧过来的小莫,小莫的旁边还有一个高大的青年。
小莫也是笑着进来的。
还贴心地将房门为轻纺关紧。
轻纺有些虚弱,却是面对小莫最娇柔的一次,“你?哦,你不用来了呀。”
她转过头,将薄被子往胸前拉了拉,两手交叠放在被外,手背是白白细腻,底下的掌心却因为长期写作,指根上有些跟年轻姑娘不配的厚茧子,她就拿这些茧子去摩挲被子,微微痒着,很舒服,心头,也很舒服。
“唉,我是昏头了。我以为柔纱就是“吃”我东西的怪物。那天,我和她两人呆在家里,我厉声问她:为什么吃不下东西?为什么看见黄糊糊的就呕吐?是不是,是不是“吃”了我的……脑子。她惊惶着眼神:姐姐,你说什么呀!我说什么呀!我能说什么呀!我恐惧到极点,突然生了前所未有的心性。我大喊:你怎么这样对我!她慌过后,还是神色漠漠,她一向镇静,只是仿佛含着不可理解的口气:我能对你做什么?四年前,你又对我做了什么?换我不知所措,愁愁苦脸,不吭声。她是憋久了的气,不得不撒。她从没这样对我喊过,知道吗,很凄厉,充满了恨:好姐姐,《唐清故事》是我的呀!四年前,是你拿了我的处女作悄悄去发表,等到满城风雨了,我才知道。然后,你辉煌了,我呢……我委屈道:你不是,什么也不介意吗?她就那么哼哼地笑起来,不叫冷笑,我无法形容,她的面孔,可怕恐怖极了。我一昧喃喃:你不是不介意吗?你不是什么也没怪过我吗?你不是依然安心和我生活在一起吗?你不是甘愿用我的钱吗?你不是,不是让我养着你了吗?我不是做了吗?我是用了你一样东西,然后一辈子摆脱不了你了,不是吗!她牙齿一紧,突然转身朝水池子里又吐开了。接下来,我都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仿佛,我拿起了柜台钩子上挂的炒菜铲子,对着转过来的她的脸,打下去,我……用了十成的力道!看着躺在地上抽搐的她,我扔了铲子,跑进我的房间,扯开被子,躲了进去,好久好久,我仿佛,睡着了……我的喉咙突然像被扼住一般,呼吸不畅,我从被子里出来,摔倒在地板上,我爬着打开房门,爬到客厅。我抬头一瞧,她仍然躺在厨房地面,那眼儿却睁着,不大的缝里射出决绝的光。我的鼻内充斥煤气味,我已经无力逃出去,我干不了什么,只是浑浑瘫瘫地往梦里去……”
她转头来看小莫,后者已然自顾自抽出床下的凳子,坐着。
她似乎勉强一笑,“我没想到,一切从梦里开始,也是在梦里结束。”
小莫重复着她,“结,束?”
她肯肯地点头,“是的,结束了。过两天,警方怕也会通知我结案了,这是谋杀,可是“凶手”已经死了。”她款款看向窗外,“唉,柔纱去了,我一个人了,又失业着,可生活还在继续啊……”
小莫的笑声由低到高,引得轻纺怪怪看他。
小莫清清喉咙,“认识张小姐,是一件很令人兴奋的事情。前几天,你给我带来一个那么动听有趣的故事,礼尚往来,我也想对你讲一个故事。也许,不会很动听,你是作家嘛,言辞麻利,请你多原谅素质不够的我。”
轻纺叫,“你可以走了!怎么……”
小莫可倔着,再锋利的刀子也切不断他的话头,“我的故事里,也是一对姐妹。姐姐呢,四年前,将妹妹的文章,瞒着妹妹在文坛用自己的名义发表,一举成名。妹妹是不甘心的,可木已成舟,没有证据反对姐姐。妹妹便恹寂着继续和姐姐生活下去。说妹妹心里没恨吗,那是不可能的。那个姐姐,也仿佛顾忌着妹妹,主动出钱养活妹妹,还承诺,一辈子提供妹妹想到的东西,想要什么就跟姐姐说!没关系吗?有关系的。妹妹的“胃口”会越来越大的。姐姐呢,开头几年写得还可以,终究文思枯竭,活累了。姐姐想说:妹妹你自己也负担一下自己吧,姐姐有些力不从心了。可是妹妹怎么办的呢?不会同意的。只拿冷冷的神色看着姐姐,仿佛说:用了我一次东西,就应该一辈子还,你以为是白用的?姐姐现在才明白那个所谓辉煌的开头,只是一时的甜头,终究变成带刺的荆棘,缠上她了,缠得她皮开肉烂,血迹斑斑。姐姐现在要放弃名利,欲/望,已经不可能了,在命运这条道路上,她已经越走越远了。妹妹一定狮子大开口不断问姐姐要着钱。姐姐表面不能生硬拒绝她,却开始在肚里做文章了。姐姐是写小说的,自以为可以将生活也编得跟小说一样。她从半年前,开始了这个“谋杀”计划。”
小莫停住,看轻纺,她放在外面的手拧着被单,竟被她撕开一条浅浅的缝,缝不大,人心却如深渊,不可测。
小莫继续道:“她好喜欢看《山海经》的,有一天,午后?还是深夜?她翻书,看到了“食梦貘”的传说,她当时一定嘿嘿嘿笑了起来,那种努力压住声音不让人听见的得意,偏执而残忍。她开始逢人便说她又构思了一个新故事。然后,半年了,并不见那个“新故事”出来。她开始“变”得神思恍惚,举动不安。她一直喃喃着人们听不懂的“胡话”:我的构思被偷了,被什么东西给吃了,我,完了……人们真的觉得昔日红得发紫的推理界明星,要完了。没有去想,无人看见的背后,她笑得比谁都狂。她演得很好,很像很像。她的“胡话”可不简单,不是随便说说的。谁都不明白她的真意,她把世界当猴儿耍!然后,时机成熟了。那个妹妹在这时候也无意中做了“配合”:竟然无缘无故频频呕吐起来。哈哈哈,她一定笑着对自己说:那是老天爷在帮她!她需要一个“证人”,一个相信神鬼传说,能证明她的生活里有只邪恶的食梦貘的人。我,便在这时恰到好处在报纸上出现了。本来的本来,她就应该像刚才她自己所叙述的:她在神志不清下打击报复了妹妹,可没想妹妹先于她一步,报复了她,她说——是妹妹事先开好了煤气,要谋杀她!阴差阳错,她打了妹妹那一记,妹妹也逃不了,于是,一块儿“等死”!她怎么可能会让自己死呢?她计划了那么久,完全是在理性之下犯了这桩邪恶的谋杀,她要享受生活呢,少了累赘,她可以活得更开心!”
“你!”轻纺对小莫颤声。
小莫拔高声音,眼中冒火,前所未有的肃然,“你打昏了你妹妹,开了煤气,关紧了厨房和客厅所有的窗户。然后,你进了房间,打开自己房间的窗,趴在窗口大口大口地吸气,等着有人来。你听到我在撞门。我跑下楼去找管理员的时候,你就关好自己房间的窗,走出来,检视你妹妹早就没有了呼吸,你满意一笑,然后,开始躺到客厅中央地板上……你做这一切,很理智,很自信,很镇定。一点儿也不像你讲故事时那么激动和感性。知道吗?我一开始在诊所里听你叙述时,就觉得很不对劲,那感情太强烈了,故事过程太丰富了,就像——就像在读一本小说。你写文章得心应手,你以为生活也是同样的吗?不,生活不是像你那样编造简单的。你越是加油添醋,越是显得你的生活是不真实的。有了对你不真实的印象奠基后,你下面的什么“吃了”和“偷了”,就都是假的了!”
“假的?哼,你有证据?”轻纺一扬细眉,辣辣地。
小莫从裤袋里掏出纸,“我也在你房里偷东西了。”
“什,什么?”
“牛奶。我用手帕沾着,找了化验所的朋友检验,要听听结果吗?”
“……”
“脂肪,蛋白质,非脂乳固体……听到了吗,就是没有——安眠药。”
“怎样……”
“你说是你妹妹制定了谋杀计划,是你妹妹偷了你的故事创意,另外去发表,是你妹妹给你天天下药,造成你慢性中毒,她要对你放煤气就易如反掌。那么——你妹妹可能将安眠药放哪里呢?你妹妹和你一同吃喝,她没法在正常饭菜里下手,如果她要做,只有利用每天唯一弄给你一人喝的牛奶了。可是,这却是正常得不得了的牛奶。什么意思?那意味着——你妹妹的罪过,是你为她添加的。那晚,我送你回家,看到你妹妹已经为你弄好牛奶了,到我取样而走,她没有重新去碰它,你也没想到我会自作主张,所以你没有来得及制造“证据”。”
“呸,你说的是什么道理!”
“唉,有可能会有人梦里“吃”去另一个人的梦吗?有这个可能吗?你偏偏想制造可能——你利用了那个新人作家“癔”的名义。正如你所说,那是敌对公司推出的作家作品,没有人会怀疑到在本公司正如日中天的你自己。你又可以将这一罪过统统粘到你妹妹身上。可是,我去了那个文辉出版——”
轻纺突兀地抬高身子,坐正,僵挺着背,看怪物一样盯着小莫。
“我去了文辉出版,和我一个当警察的朋友……那个扭捏得像女人的编辑,起先频频拒绝,我朋友用法律责任“恐吓”了他,呵呵,那家伙……那晚在你家,我偷了另一样东西,我趁上厕所的间隙,进了你妹妹的房间……”
“吓!”
“我拿了你妹妹夹在书桌小镜框里的照片。都知道,虽然作家可以用笔名发表作品,签约时却必须用真实身份。小编辑当场就认出,不是照片上的这个女人。我想,要小编辑做第二次认人,也是行的。”
“你,想怎样啊……”轻纺无力地说。
“我,不想怎样呀。”小莫微笑,拿手轻轻按了按轻纺叠在被面上的手,小莫自己的,暖暖的,像晒了一天的土地的温度,泛着太阳味,他手下的轻纺的,凉凉的,正像她自己喜欢的夜气里的那份凉,是结束了吗……
“我——”轻纺道,“那毕竟是我自己的作品啊,除了那该死的“第一个”,后面的,谁人能说不是我的心血,我的宝贝?我不想让《小村庄》在这个事情里被利用过后,便沉寂了,让它像如血的夕阳一样,也辉煌一次吧!也许有人今后会发觉,那个故事里刻着深深的张轻纺的印子,就算换了笔名,换了出版社,张轻纺,还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张轻纺!我只是不明白,柔纱怎么也会平白无故地得病呕吐,她这个傻子,真像为我的计划作铺垫一样,她不可怜,她是自己撞上来的。”
小莫看到轻纺还在笑。
“你真的——不明白你妹妹呕吐的原因吗?”
“唔……嘻嘻。”
“那晚,那个男人塑料袋里的东西,我看见了,你不也看见了?你是女人,应该比我明白。复方胚肝铁铵片,补血用的。女人怀孕后,不是,往往会贫血吗?唉……你妹妹肚子里有了小生命了,她不会孜孜念念报复你的,你为什么要那么害怕……”
“我才没有害怕!怕的人应该是她,是我要杀她!你干吗可怜她,你们干吗都觉得她可怜,干吗都觉得可恨的是我呢!她专门开了一个账户,让我每月往里汇钱,不够一定数目,就威胁要把当年的事报告给报社!我不是当年的初生牛犊了,我怕这种消息,我要名要利就会害怕这种消息,它们,吃人不吐骨头,会缠死你的!用你的话,皮开肉烂,血迹斑斑!”
小莫静默着,实在说不下去。
轻纺突然“嘿嘿”两声笑起来,“我还当你有什么呢,就这几点“证据”啊,哼,你能把警察拉来,我都不相信!你算个什么玩意儿!”
小莫搔搔头,腼腆起来,“已经,来了。”
“吓?!”
小莫去开门,门外那个高大青年一直没走,严肃板脸。
小莫介绍,“市公安局刑事大队队长,林白。”
林警官对轻纺道:“刚才公安局接到鉴证所送来的报告:张柔纱小姐吸入煤气早于你两个小时,且量远远大于你。警方有理由怀疑你先前提供的“证词”,你所说的“由张柔纱打开煤气”,我们需要深入调查,重新取证。在此之前,张轻纺小姐不得离开本市,且,局里随传,你应随到,请予以配合!”
轻纺扭曲着脸,对小莫咬牙启齿,“你早就安排好了!你故意不让我看见门外的警察,让我尽情地说?你,好坏!”
小莫说:“我不是正大光明的君子,对待罪犯,我也喜欢——肚子里做文章。呵呵。”
小莫看到轻纺白痴般的眼睛里,那儿只有小莫自己的脸,深深地笑,并且一直笑下去。
“你若刚才还没有发泄完,就和林警官侃侃吧。哦,对了,这个给你。”
小莫将手里的档案袋递给怔怔蔫蔫的轻纺,“我不是医生,只是个看房子的,好歹你找过我一回,这样的东西,应该给你。”
轻纺抽出里面仅有的一张薄纸,上面两行字——
病因:心中有鬼。
药方:储蓄真爱。
小莫走到窗边,推开窗子,用的力过重,半个身子都冲了出去,他险险扶住栏杆子,扳回身子,高声“呦嗬”,当成玩。
看他闭目耸鼻,在闻黄昏里的味道,那不远处与他的头呈水平位置的树梢子在沙沙动,伴着这个讨喜的男孩子,唱着初秋的歌。
黄昏,菩提,紫藤,软风,悠香。
小莫想着,他每每碰到的犯人,总也有一些很有道理的话。
像这一个,刚刚就对他说过,“唉,生活还在照常样子地走。”
小莫喃喃动唇,仔细辨别,也猜不透这家伙是纯粹在念诗呢,还是——在对生活做着结论。
他说——
“有一些鸟,总在雨中歌唱。
有一些花,总在月光下开放。
有一些鱼,总在优雅中遨游。
有一种心境,总在繁忙里逍遥……”
(本篇完结)
(末尾诗引自林清玄散文《在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