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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西郸大市】·三 ...


  •   虽说过了正月,暮色却还一点儿不服老,矍铄依旧,早早地爬上了城墙。酉时一到,半边天已是黑了。
      市门卒的班头眼看着垣墙上的瓦片从牙色渐渐变作茶色,终于大喝一声“收市”,随后撸起袖子钻进券门,上楼击鼓罢市。
      市楼上的大鼓选的是上等的水牛皮,专挑脊背上的那块,又韧又实,罩住椿木制成的鼓桶,打下去的时候响如旱雷。一旦听见鼓声,市中商贩无不匆匆收拾行当,准备离开,而劳累了一天的卒子们也一个个如同泥沙般被隆隆鼓声震散了一地,东歪西倒,再不愿多讲一句话。
      却也有例外——

      “什么东西!”
      过往的小贩被一声谩骂惹得纷纷回头。
      但见乌韭一面跺足,一面叫嚷:“你们说说,这算什么事儿啊!那小子算老几,凭什么梁哥要被他打?”
      众人齐声附和。连他们当中最憨实的潘老幺也跟着点点头。
      梁鸢回来时一脸是伤,他们当即便炸开了锅,只恨班头在场,不敢大声喧哗。等到一罢市,乌韭那般快言快语的少年如何能忍,立刻开骂。
      他们几个人都来自不识字的小户人家,嚷嚷脏话亦不脸红,不出片刻已将黎飞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梁鸢喊不住他们,只得动手去捂他们的嘴,这才渐渐平息下来。

      正要说话,那包狱头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凑到身后,一脸冷笑意味深长:“啧啧,梁捕爷脸上精彩呀!莫不是被你那小媳妇的男人抓奸在床?我说呢,歇息一趟都能去上半个时辰,原来是跟小媳妇亲热去了。可别回来太急,裤头都忘了系。”
      “姓包的,你有完没完!”乌韭等人最看不惯他阴阳怪气的样子,又听其言语龌龊,忍不住把气全撒在他头上。
      梁鸢只是淡淡撇下一句:“包大哥,回家晚了,大嫂怕是要你吃剩饭剩菜——好走不送。”
      包狱头脸色微变,一声冷哼,扬长而去。
      梁鸢神态自若,全不与他计较,招呼几个弟兄一同往外走。
      一面走,一面不自觉用手去摸脸颊上的淤青,果然又是一阵隐隐钝痛。他蹙着眉,像犯了牙疼似地托住下巴,尽量让掌心暖和暖和伤口,活血化瘀。
      幸亏今日只是误会,以后也不用碰面了。
      那个黎飞……应该没有理由再来找他。

      黎飞有理由。
      不仅有理由,且是一个相当好的理由。
      “喂,你——”
      一根指头直勾勾地指过来,叫梁鸢愣了愣,先往肩膀后方扫了一眼,确定没有别人,这才回过头,迟疑地用手指了指自己。
      “对,就是你。”
      被人指着鼻子说话并不是头一回,也必然不是最后一回,可偏偏这根指头长在那个揍过他的拳头上,这句话出自那张骂过他的嘴,不得不叫人提起十二分精神应付。

      他们一行人刚刚走出归溪大市没多远,正要绕过街角,竟然碰上这等场面。
      梁鸢还没回过神,身侧的几个同伴已经冲了上去,霎时在黎飞面前围出一道人墙来,步步逼近。
      乌韭向来都是第一个出头的。他只当黎飞存心找茬,两只眼瞪得老圆,呲牙咧嘴,恶狠狠地用手指了回去:“好你个小畜生,正愁没处找你呢!有种的,咱们放开拳脚斗一斗,要不然你不知爷爷厉害!”
      黎飞把眼前的少年上下一瞥,不屑地笑了笑:“怕你不成?”
      乌韭一股热血涌上百会,登时挥起拳头打过去。
      岂料黎飞眼睛眨也不眨,不躲不闪,就着他那一拳硬生生逮住他的腕骨,连着胳膊一下子把人甩了出去!乌韭猝不及防,脚后跟在地上一绊,眼看着便要摔个四脚朝天。
      众人大骇,匆匆奔上前去扶乌韭。
      梁鸢此时也终于反应过来,挺身拦在黎飞面前,厉声制止:“等等!你要打架,我奉陪!”
      “你?”黎飞冷冷看他。
      “对,我。”梁鸢正色道,“此事与他们无关。”
      “行啊,谁来都行。”黎飞不假思索,一口答应。谁知前半句尚未落地,他却忽然记起什么似地“啊”了一声,双眉一蹙,板着脸朝梁鸢摆摆手,“不对不对,不是打架——我是来请你喝酒的。”
      众人正七手八脚地把乌韭拉扯起来,忽闻此言,皆是一个哆嗦松开手。
      而乌韭本人则愣愣地膝盖一软,往后一倒,“嘭咚”一声一屁股坐到地上,将街边的雪堆生生撞凹了一大块。

      梁鸢张了张嘴,又闭了嘴,哑然。
      半晌,他终于问出四个字:“你说什么?”
      “请你喝酒。”黎飞还给他四个字,用一副理直气壮的神情,以及一副不容置疑的语气。
      “啊?”
      “请你喝酒。”
      “啊?”
      “请你喝酒!”
      “啊?”
      “喂!”

      ◆

      他,请他喝酒。
      除了句中那个“请”字,梁鸢还真看不出来此人的言行举止之间哪里有“请”的意思。

      昔日京兆府中也有请客喝酒的,多为同僚相酬,慢慢处得熟络了便要出来痛饮一场,才算得上交情笃深。偶尔也有官员施惠,逢年过节赏几桌好酒好菜,聚众行令斗骰,无不和颜悦色,笑脸相迎。黎飞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拽出了七里大街。
      “你非去不可。”
      这般口气,这般作为,简直就是威胁。
      这种威胁在梁鸢听来十分耳熟,却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他任由黎飞拖着,脚步踉踉跄跄跟在后面,直到走出二三十丈地方,这才忽然开了窍——衙门捕役每每出去拿人,说的都是这话。
      只不过当初逮人的如今反而被人逮住了,倒也新鲜。

      喝酒便喝酒,黎飞居然还不忘提醒他:“我现下没活计,手头没几个钱,你可别给我找什么贵的地方!”
      之前的是胁迫,此时竟是在耍赖了。
      梁鸢见他瞪着自己,不好发笑,只得佯装去摸脸上的伤,顺手把弯起一半的嘴角轻轻抹平:“既然这样,我看不必上酒馆了。你给我十个铜板,明儿我当差的时候在市口买一碗黄酒喝,此事便两清了。”
      不料黎飞皱起眉头,当下拒绝:“不行,一碗黄酒也太寒酸,你让我回去怎么跟我大哥交代?”
      梁鸢微微一怔,随即恍然道:“原来你说请我,并不是真心的,而是要交差——”
      被人戳破,黎飞却出乎意料地没有拉下脸,回过头,直直望向梁鸢:“请你喝酒确实不是我的主意。你可以不给我面子,但我大哥是真心的,他的一番好意你若不领,别怪我翻脸打人。而且……”
      话语至此,顿了一顿。
      此时天色已黑,街衢两侧的灯笼却还没有挂满,稀稀落落,沿路洒开一两圈昏黄晦涩的光,而那双眼睛之中却有七八分亮堂,撑开一方天地,纵是最烈的北风似乎也吹不灭,掀不倒,没有一丝怯情,倒有几分磊落。
      “这份人情,我自有我的还法。”

      梁鸢本来旨在打趣,这时候却慢慢收敛笑意,静止片刻,嘴唇张了张,送出几个字来:“我知道一个喝酒的好地方。”
      黎飞面无表情,只问:“那地方叫什么名字?”
      梁鸢道:“沾衣台。”
      岂知他才刚刚说完,黎飞突然转身,伸手将一名路过的汉子揪住,在梁鸢的愕然注视下把人一把拖到跟前,劈头便问:“喂,沾衣台是怎样一个地方?”
      汉子莫名其妙被人无端端攥住,登时一肚子火,正欲发作,却忽然瞧见梁鸢身上那一套官差穿的衣服。黎飞虽是布衣打扮,可那汉子辨不出他是何身份,不敢贸然顶撞,只好悻悻回答:“喝酒吃饭的地方。”
      “这个不用你废话,”黎飞一脸的不耐烦,“我是问酒钱多少。”
      梁鸢站在一旁使劲用手按着嘴角。
      那汉子阴阳怪气地把黎飞由头到脚打量一遍,大抵是看出了几分破旧,笑容像是一块陈醋缸子里拧过的布,又酸又皱:“你付得起。”
      梁鸢不得不把嘴角一而再,再而三地压低。
      黎飞思索片刻,把人丢开,终于回过头:“好,你说去哪就去哪。”

      ◆

      去聿京十里的沾衣台,讲究时候。
      最最妥帖的日子,自然要等三月杏花雨至,借着春日薄风,这才好细细地吹上衣袖,吹过屋檐,吹得那几块半灰半白的板瓦都生出苔藓来,渐渐青了一层,才不负“沾衣”二字。
      这夜却没有雨,甚至没有细雪,天开云匿,一弯清瘦的月牙挂在树梢上动弹不得,像是冻坏了,好容易借着打落更的梆子声活了过来,慢腾腾地往屋角上爬。
      黎飞抬头望了望爬上一半墙头的月亮。月下寒气逼人,他不自觉地伸手掸了掸肩头结霜似的月光,嘴边呵出的白雾仿佛一缕魂,被月牙轻飘飘招了去。
      本来只是为了还一笔人情债,此时此刻冻得厉害,倒真心想喝一盅酒,把五脏六腑烫上一烫。

      沾衣台已经近在眼前。
      楼阁不高,模样过时,檩、柱、椽、梁还是照着聿京十几年前的法式造的。酒馆幌子上的雪融化过,弄湿了布料,颜色一块深一块浅,使得平针银线绣出来的三个大字逊色许多。屋檐底下好歹挂着几盏灯笼,却也旧得很,长年不换的绢布已被油灯熏黑一半,火光甚是黯淡。
      唯一可看的是风景。不远处的归溪潺潺而过,风遗浮桥舳舻相接,舷板嘎吱嘎吱的响声依稀漫过水面,推向堤岸,把那枚瘦弱的月牙在溪水中央拉开。
      一层皎白涨了上去,分不清那究竟是月光,还是薄冰。
      “这地方好像也没什么稀罕的。”黎飞说归说,话中却无贬义。不稀罕的地方,酒钱自然也不会高。
      梁鸢闻言笑道:“时下确实不稀罕了。不过听京中老人说,沾衣台在聿京建都之初便有了,那时候这块地方还不叫‘归溪十二里’,名声也不响亮,沾衣台算是当时聿京里立得最高,望得最远的酒楼。后来十里之内酒馆茶肆渐渐多了,把它比了下去,生意也远不如前。不过,老字号的酒楼毕竟有些底子,酒不差,菜色也齐,价钱公道,白日里来还能听人说书呢。府里当差的都爱往这儿跑。”
      黎飞冷得心浮气躁,根本不曾留心他说什么,从头到尾只听去了“价钱公道”四个字,大手一挥,只管叫他带路。

      两人迈入门槛,只见酒客三三两两,案桌上的油灯有七成熄了火,看来生意不旺。
      小二正在一张长凳上翘腿歇息,一见有人进门,急忙乐颠颠地上前招呼。正想照例唱喏一句“二位客官想坐哪儿”,却忽地借着门口灯笼的光看清了对方的扮相。
      梁鸢看着面熟,身上那套蟹壳青的市卒卒衣尤为显眼——小二眉心一跳,隐约记得此人是的京兆府的捕役,而黎飞则是一副普通百姓的装束。两人脸上皆有淤青,痂皮颜色新鲜,应是刚刚添上不久。
      那小二顿了顿,也不再问,只管冲梁鸢点头哈腰:“座位已备好了,官爷这边请。”
      黎飞有些诧异,梁鸢却笑而不语,从容地跟上去。那小二腿脚麻利,不消片刻已转过几根红漆大柱,把他们引至二楼一张三面环墙的酒桌前,卖力地用抹布拍干净座椅,接着一溜烟去取灯。
      黎飞扬起眉毛夸道:“这酒馆伙计倒是细心,大冷天的知道给我们找一个三面都是墙的地方,挡风御寒。”
      不想梁鸢却笑着摆了摆手:“他找这三面墙可不是为了给我们挡风。”
      黎飞不解其意,梁鸢也不急于点明,只用拳峰敲了敲面前的桌板。
      黎飞顺着他的动作低头一看,但见桌板上掉了不少漆,木头边缘尽是一些坑坑洼洼的凹痕,有尖有钝,好端端的木料裂了许多地方,看上去应是兵器所伤。
      别的桌子模样都整整齐齐,惟独这张不同。黎飞脸色一沉:“他什么意思啊?”
      梁鸢终于笑着揭了谜底:“我一身卒子行头,你我二人脸上又处处是伤,那伙计定是把你当成一个招惹官府,被我缉拿归案的罪民了。”

      原来京兆府的官差是这里的老主顾之一,在捉拿人犯时常常遇上些顽劣之徒,或是撒泼抵赖,或是花言巧语,或是破口大骂,于是官差便要请人上楼“喝酒”,若是实在谈不拢,少不了亮出兵器吓唬对方,刀、剑、棍、棒都往这桌上砍。有一回双方人马打了起来,连座椅都不慎扔出栏外,险些砸死路人。最后酒馆索性空出一张三面环墙的桌子,专门给官府里来的人“喝酒”。
      听了这番解释,黎飞眼中的困惑堪堪散去,换上一脸冷笑:“真是难为这些伙计。原来你们喝酒还有这种喝法——官府里的人除了动刀子,动拳头,也没别的什么磊落手段。那个什么董爷算是最老练的,估计你也好不到哪去。”
      梁鸢不曾想他会这样讥诮,愣了一会儿,觉得他所言不无道理,只是有一点必须澄清:“我从不无故打人。”
      黎飞不屑地笑笑,看不出究竟信了还是没信,自己先踹开一张凳子,大方坐下。
      梁鸢正欲再说什么,那小二在这时候端着油灯小跑过来,安置妥当,又问他们要点什么。这话本是问梁鸢的,黎飞却抢先开口:“来一坛暖身子的酒,暖得越快越好,下酒菜随便炒两个。”
      小二见梁鸢立着,黎飞则大爷似地坐着,只好答应。
      梁鸢这时忙道:“先来一壶热茶。”
      明明要喝酒了,还叫什么茶!黎飞一心惦记着节省陈焉给他的那笔钱,忍不住冒了火:“你故意的是不是!”
      “茶钱算我的。”梁鸢赶紧补上一句,黎飞这才没话了。

      少时,那伙计果然提来一壶热茶,再端上半碗焗豆干,一碟煸炒笋丝,还有两份油爆香蕈。梁鸢把茶斟满,却不急着喝,而是先用两面手掌抱拢茶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你做什么?”黎飞警惕地盯着他,不知对方在玩什么把戏。
      “酒烫好了也只是温温的,茶水更滚热些。你冷不冷?握住杯子便能让手暖和暖和,我向来喜欢这样。”
      梁鸢笑得平和。黎飞愣了愣,踌躇片刻,到底把揣在袖子里凉飕飕的十根手指抽了出来,照着他的样子握住茶杯。一股暖流顷刻涌入掌心,惬意非常。
      “这法子挺管用。”
      一旦手掌暖和过来,态度也有所好转。梁鸢见他冻得发白的手指渐渐有些起色,淡淡一笑,另寻别的话说。

      黎飞正学着梁鸢借茶暖手,忽然瞥见方才那个小二鬼鬼祟祟地蹲在柱子后边,身边还多出几个同伴,仿佛整个酒楼里的伙计都聚集于此,也不干活,一个个探头伸颈,嘀嘀咕咕不知在念叨什么。
      黎飞起初按捺不动,后来渐渐有些心烦,忍不住问:“喂,那几个人老看着我们是想怎样?”
      “既然下了赌注,怎么好不看结果?”梁鸢笑道,一脸习以为常,不慌不忙。
      黎飞皱了皱眉。
      “赌注?赌什么?”
      “赌我们什么时候打起来啊。”见对方不出所料地一下愣住,梁鸢便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反问道,“你要整日在这楼里上上下下跑堂,你不无聊?每次这张桌子坐了官府来的人,他们都会跑过来凑热闹,巴不得我立刻耍刀弄棍把你教训一顿,他们好寻乐子。”
      黎飞回过神来,不免一声嗤笑:“这群小二真是油缸里浸出来的,如此滑溜,见缝就钻。”
      他这么一笑,眼底的硬气仿佛便稍稍软了下去,嘴角上弯,嘴唇绽开,露出里面一颗傻头傻脑的小虎牙,映着一点如豆灯火,隐隐生亮,格外讨喜。梁鸢从未见他这样真心笑过,既简单,又自然,留着少年般的坦诚直率,竟是一时间收不回目光。
      突然,手指被狠狠地烫了一下,他惊得立即端平茶杯,这才发觉刚刚双手打斜,热茶险些溢了出来。
      黎飞诧异地看着他。
      只见梁鸢低头用袖子匆匆擦去指头上的茶水,随后,又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

      好生奇怪。黎飞纳闷,却也懒得一一计较。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西郸大市】·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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