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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穷死 ...

  •   春光融融,岸边粉色的樱花开得如雾如霞,淡淡的带着春日里特有的晴柔,两三朵花翩跹而落惊起一池翠绿。江南行十分惬意地躺在亭中一竹榻上,飞快地拨打着掌中的紫晶算盘。一边的铜炭炉上暖着的一壶汾酒正冒着丝丝热气,在半空中形成氤氲的水幕。
      碧波湖,绿柳亭。
      一人看着另一人看了足足有一盏茶之久。
      终于躺在竹榻上的人停下拨算盘的手,对着那人挑眉:“我脸上长了东西?”
      那人摇摇头依旧用难以捉摸的眼光看着他,那神情仿佛见到了传说中的某位武功高强行侠仗义行踪不定的少侠,抑或是某位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缔造邪教的魔头,而这样的人物此时正在津津有味地吃一碗油滋滋的五花肉。
      江南行收起紫晶算盘,换了个姿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我身上有猪肉?”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号称要将江南行绑去娶他妹妹的朱若容。
      他继续摇头,接着仔细地将他打量一番:“江南行,你什么时候这般看不开了?竟然穿这么破的衣服。”
      江南行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装束,一件青布衫就是那种戏文里常演的穷困落魄的书生身上经常穿着的青布衫,束发的玉冠也换成了相应的布带。虽然没有织锦的光亮但穿在江南行身上也是柔软熨帖十分合身,将他颀长均匀没有赘肉的身材完美地体现出来。
      “有问题吗?我觉得这身装扮非常适合我。”江南行颇为自恋地掸掸衣袖。
      朱若容不置可否地斟一杯酒饮下:“你别告诉我这块布是当今圣上亲手为你织的,这身衣服是皇后为你做的——无价之宝。”
      “你可真看得起我,不枉我与你相交一场。”江南行本想拍拍他的肩,可是懒地起身只好就近拍了他的手臂,“不过这次你猜错了,它就是一件普通的青布衫价值一钱银子还附赠束发带一根。”
      “哦?你怎么突然不摆阔,这倒是让我开眼。”自从得知他让“天下第一神针”替自己做衣服后,朱若容便形成了一定的条件反射就是凡是江南行身上的东西一定价值不菲或者来历不凡。
      “因为我缺钱。”江南行扬一扬手中的折扇,老实地说,“所以就把衣服和头冠都当掉了,可是还不够。”
      朱若容听到此话的时候正在喝酒,那醇香的液体正在喉咙口打转,突然一口呛住差点把他发送去见阎王,一世英名就这么毁于一旦。
      “你缺钱?”要不是为了自己英俊斯文的形象着想,朱若容一定会倒地大笑。江南行——大宋第一茶行的少当家,拥有二十几万两黄金的身价,江湖财富排名前五的人居然说自己缺钱,甚至连衣物都当了。
      “是啊,是啊。我现在很穷。”江南行很认真地看着他,眼里似乎能沁出水来。
      “然后呢?”不为所动的声音。
      “然后就是别让你妹妹嫁给我。我现在很穷嫁给我会吃苦的。作为哥哥的你应该为她找个好婆家才是。”江南行无比期望地盯着朱若容。
      “江南行,你是不是想死?”
      “这个我也考虑过。”江南行慢摇折扇略显为难地说,“我想自刎,却怕痛;想上吊,怕绳断;想服毒,怕死后太丑;想跳崖,怕没力气爬上去;想跳湖,可是会游泳;想雇凶杀自己,又怕花钱。最后我总结出一个绝妙的办法——穷死。这个方法不动脑,不费力,顶顶要紧的是它不花钱。”
      此刻,朱若容正怡然淡定地看着碧波湖上的层层涟漪,气质出尘,形象潇洒。然他心中却正在无力地翻白眼——如果此时有一堵墙,那么朱若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一头磕上去。可惜这是一座八面透风的亭子而不是一座临湖设窗的水榭,他的这个想法恐怕无法实现。
      “你怎么不去杀人,跑来找我聊天?”
      “我没有找到米小小的尸体。你确定他死了吗?否则五千两我是不会给的。”朱若容饮一口酒道。
      “本大少爷怎么知道。乱动人家的尸体是对死者不敬,况且这么恐怖的事情给钱我都不会做的。”江南行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朱若容手上的酒杯。
      朱若容不去理会他的胡言乱眼语,对着亭外一伸手,只见一朵粉嫩可爱的樱花停在了他指尖,巍巍颤颤煞是惹人怜爱。“你可听说过白玉双珑环?”
      江南行一听顿时来了兴致,“你问这做什么?莫非——”
      “那人雇我杀顾竹溪就是为了白玉双珑环。只是这东西自柳子夜死后就已从江湖上消失,现在居然有人为了它买凶杀人。江湖又要起风浪了。”朱若容叹口气道。
      “顾竹溪有白玉双珑环?”江南行心中虽然诧异但嘴上依旧滴水不漏。白玉双珑环,他自然听过,不仅听过还见过。那时琴缳喝醉了酒和他比有钱,最后竟然将白玉双珑环拿了出来,称有了它便有了天下二分之一的财富。与其说它是玉环还不如说是玉璧,晶莹剔透的玉石上雕着首尾相接大小不一的八条龙寓意八面玲珑。此时听到朱若容说有人为此要杀顾竹溪,不禁万分不解。琴缳说此物乃不祥之物还是尽早毁了的好,立时把它朝地上一扔。如果他记得没错那么这白玉双珑环此时应该还在闻香酒楼后院东厢房琴缳那张红木雕花床底下躺着。
      “这我不清楚,所以才来此地问问百晓生。你为何又在此地?”朱若容倒尽壶中的最后一杯酒。
      “多谢,一百两。”江南行就在朱若容倒完最后一滴酒之际,适时地将手摊在他面前。
      朱若容显然跟不上他的节奏,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这么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脸贼笑两眼放光摊手要钱的江南行。
      “这是悦来客栈的名酒,一百两一壶,可怜我一口都没尝就被你喝完了。”江南行的语气尽是委屈。
      朱若容此时才恍然大悟难怪刚才总觉得他盯着自己看,原来是这么回事。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穷死,就他这样的还是富死来得更实际一点。他将指尖的樱花放在江南行摊着的手上然后飘然离开。当然离开的时候还不忘气质优雅地把江南行躺着的竹榻一脚踹翻。
      江南行吃痛地从地上爬起,心中暗自庆幸还好穿得是一钱银子的青布衫而不是一千银子的彩绣云锦。掸去衣角的尘土,江南行将手中的樱花收好,哼着小曲继续躺在那算账。

      ——————————————我是一钱银子的分割线—————————————————

      朱若容看到司徒绅的时候他正对着一副麻将苦思冥想,不时地拿起一张牌看看又放下。莫非最近江湖出了什么大事与麻将有关,否则以百晓生的性情是绝对不会对无关江湖大事的东西如此重视的,朱若容如是想。
      “咦,你是谁?”司徒绅再一次拿起一张牌的时候发现有个年轻人正盯着自己看。
      “晚辈朱若容,见过司徒先生。”
      “原来你就是近几年来令江湖众人闻猪色变,少林寺人满为患的‘五花大侠’朱若容。”司徒绅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卷书细细地翻阅,“见过?据记载老夫并未与少侠见过面,何来见过一说。莫非是我记漏了,唉,人老了记性就是不好。请见谅。”
      登时,朱若容发现自己要是一早在碧波亭磕死是多么的明智。此人真是传说中睿智非凡,精于算计的百晓生,为何与传闻的差别如此之大?别说睿智就是弱智也不过如此,心中的疑问一重盖过一重。朱若容到底是见过市面的人,知道那些奇人或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往往喜欢不是装白痴就是扮无名小卒。前些年少林寺就出过一个武功高深莫测的扫地僧。江湖就是这么个名气越大死得越早,武功越高身份就越低微的诡异之地,说是江湖的离奇其实是离谱。这句话当然不是朱若容这种在江湖上颇有名气的杀手说的,而是江南行这种混迹于江湖赚钱的奸商的名言。他只不过认为有点道理而已。
      他面不改色地说:“听闻前辈对江湖之事前知一百年后知一百年。不知可否告诉晚辈有关于白玉双珑环的一些事情?”
      “你会不会打麻将?”司徒绅拉着他期盼地说。
      “呃——会一点。”朱若容觉得自己是不是来错日子或者根本就是找错人。
      “太好了。你教教我什么是对对和,清一色……”司徒绅见他面露为难便宽慰道,“放心,只要你教我,一会马上告诉你白玉双珑环的事。”
      “可是——”朱若容正欲争辩此事的重要性,就被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
      “哎呀,梨花你怎么会在这里?”江南行抱起雪白的小狗,笑道,“你好像变瘦了,是不是想我吃不下饭?”梨花对于主人亲热的举动完全没有放在眼里,只因它心中一直惦念着隔壁小黄,不过它这一点点小心思估计没有“人”能明白。
      “你为什么不理我呢?”某人显然还不死心,“是谁把你带来的?莫非是你练成了绝世轻功自己跑来的?还是——”
      “是我带它来这的。”在一边看了许久的朱若容忍不住插口道,“绽儿说她管不了梨花所以就让我将它带来找你。”
      江南行放下梨花一跃便坐到石桌上毁坏了司徒绅研究了很久的麻将。掏出一幅精美袖珍的山水刺绣,上好丝线配上缂针绣的技艺竟将此画描摹地栩栩如生,当然它只是一张地图而已。江南行把它扔给朱若容,“这是去海棠老巢的地图,麻烦你把梨花送去他那,让他给梨花治治不吃肉的毛病。因为我也管不了梨花。”
      此时脚边的梨花似乎感到发生了何事,很不满地叫了一声。仿佛在说狗就不能有吃素的,这年头连狗的信仰都要被剥夺。接着十分幽怨地看着朱若容——送我回家与小黄团聚吧。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朱若容完全没有去理会梨花那凄恻哀怨的眼神。
      “我是来讨债的。”说着跳过去,无奈地对司徒绅道,“两天已过,你欠我的六千两该还了吧。如果让江湖上的人知道大名鼎鼎的百晓生竟然赖赌账,不知会有怎样的表情哦。”
      司徒绅看了他许久,终于长长地叹一口气转身进屋去,留下两人在院子里。
      “真稀奇,怎么到处有人欠你钱?”朱若容觉得人生真是诡异,有人随便到哪都能弄到钱,比如说眼前这个悠闲地磕着瓜子的江南行;而有人却是为了钱到处奔波,比如自己。
      “我也不想啊。谁让我太会赚钱,而每次碰到的都是些喜欢赖账的人。”江南行苦着张脸,无力地摇摇头。
      朱若容负手立于石桌前,微风习习,掠起他宽大的衣袂,几缕发丝掠过颊边使他越发的玉树临风。他目光懒散地看着院中的一株枯树,那神情看似对江南行的话不屑一顾实则心中早就抓狂。苍天不公啊,如江南行这般的奸商可以日进斗金,如他这样的老实屠户却要靠兼职杀人来补贴家用。所以一定要把他变成自己的妹夫,到时就不用过这刀口上舔血的日子……
      “我已经和你爹谈过你与环儿的婚事。他老人家听说后十分喜欢,所以——你什么时候与环儿完婚?”朱若容再次逼婚。
      江南行诧异:“你何时见过我爹?”
      “你逃走的那天晚上。他来汴京找你,恰巧遇上。”
      朱若容回头去看之际,却只见道一张空空如也的石桌此前坐在桌上之人早已不见了踪迹。忽而传来江南行一句话:“我去少林寺出家。就请令妹另则佳婿——后会无期,猪肉。”

      司徒绅从屋里出来时看到的是一个俊朗潇洒的少年的剪影,不禁生出几分往事已矣的感慨。想当初他也是这么站在此地望着远处落英缤纷的樱花树,那时年少轻狂错过了一些人一些事。此刻看到相似的情景怔忡间他又有回到当年的感觉。
      “江南行他走了吗?”司徒绅放下手中的木盒问。
      他没有朋友不是因为他难以亲近或深居简出,而是由于他知道太多人的秘密。人总是喜欢用各种各样的伪装将自己与现世隔绝,或清高孤傲,或仁义正直,即便有几个真性情的也会被划为另类,而且多半是愤世嫉俗胡作非为魅惑狂狷的魔头。因而他没有朋友,试想谁会和一个连自己底裤颜色都了解的一清二楚的人做朋友,至少那些武林泰斗江湖豪侠不会愿意。江湖的诡异不在于它的凶险而在于它的神秘,这是江南行第一次见他时说的。江南行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因为他们都很八卦。他坚持自己是公平公正地记录江湖历史,不过江南行说那就是八卦。讲到八卦,江南行还说朝中有一位姓司马的大人和他有相同的癖好,只不过人家八的是皇帝的家事。
      “他说去少林寺出家。”朱若容收回自己飘荡许久的目光。
      司徒绅听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幸甚。”
      很多时候司徒绅觉得有朋友是不错的,尤其是江南行这样有钱的忘年交。比如每年春天都可以喝到当年的雨前新茶,夏天可以去天山顶喝桂花酿,秋天会收到翰林院新著的书,冬天可阅览江湖各豪门世家一年的账簿。然而,更多的时候他觉得是不幸的,江南行爱摆阔更爱赚钱,所以往往他来探望一次,司徒绅的积蓄就会少掉一些。这次就因为打麻将输了他六千两。
      司徒绅示意朱若容坐下,“朱少侠,为何要问白玉双珑环的事?”
      “此事关系人命。”朱若容顿了顿,“晚辈日前接到一桩买卖——去杀一青楼女子。心中甚是疑惑,此女子在江湖上名不见经传却动用了南北两大高手去刺杀她。打探之下发现竟与白玉双珑环有关。”
      “原来如此。那老夫就与你说说白玉双珑环的来历。你可知道天音阁?”司徒绅婆娑着汝窑茶杯那细腻的杯身。
      “略知一二。当年天音阁与优灵宫大战最后双双消失于江湖。此后传闻颇多,但不知其真伪。”朱若容微微有些诧异想不到这还与天音阁——当年武林的泰山北斗有关。
      “这白玉双珑环原本是上古祭天之物,相传此物可打开当年陶朱公留于世间富可敌国的宝藏。后来辗转流传便落入天音阁掌门端木钧鸿之手,又传端木钧鸿找到宝藏动用了一些,但对整个宝藏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并且在他死前将天音阁镇派之宝——歆韵双剑藏入宝藏中,然歆韵双剑中有惊世武功。从此白玉双珑环成为江湖各派人士必争之物。八年前它曾在绛云山庄出现,后由于绛云山庄大乱下落不明。两年前传出辽国国主得到白玉双珑环,此后就没了下文。”司徒绅喝口茶继续道,“谁得了白玉双珑环就得了半个天下。你说谁能不心动?人呐,总是贪的。”
      “前辈也贪么,不知所贪何物?”
      “人生在世孰能不贪?活着便是贪,我就贪这一□□命的气。哈哈……”
      微风中瓣瓣落英扫过春日里柔软而湿润的泥土,远处一老一少正畅谈天下,不时发出几声爽朗的笑声。这个春天江南行带给司徒绅的是又一个忘年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