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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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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月,孤亭,老藤。
严冬深夜,北风如刀,削过山冈一片乱坟,呜呜作响,树梢几只鸱鸮受惊振翅,扬起几颗霜晶,哗啦洒落。
乱坟之侧,不知何人盖了一座八角亭,专供扫墓人歇脚之用,然而既是乱葬冈,大半草草掩埋了事,怎会有人诚心扫墓?于是,坟头渐渐荒芜,这八角亭成了无人光顾的所在,却是人杀人最好的所在。
寒月冷光,洒落孤亭飞檐,如木老藤爬满亭栏,咿咿呀呀随风伸缩爪牙。山冈乱坟边,不属于人的夜晚,却有人声渺渺。
「岑三爷,你知道这里埋着何人吗?」
亭里依稀坐着个青袍男人,年纪约四、五十上下,鬓角微白,面上虽带岁月痕迹,但不掩其眸中精光,想来年青时亦是一方人物。
「这里是乱葬冈,乱葬冈埋着什么人,我可没本事知道。」
岑三爷,即那青袍男人说道,他的脸色凝重,颈项青筋隐现,心情似乎不如其话意轻惮。
「说的好,乱葬冈里埋了何人,又有谁知道,有谁知道……」笑声从坟间低低响起,几不可闻,像一根小刺在人心窝挠着。
岑三爷凝神细听,除了他略显紧促的呼吸声,四周再无一点动静。他不禁后悔起来,为了掩人耳目,他不惜单身赴会,但他太小觑这收钱卖命的人。若真动手,他有几分胜算?岑三爷暗忖,自从打下一片江山后,酒色财气逐渐消磨他的刀锋,只要说句话、喝杯酒、抱抱女人就能解决的事,何必动刀动枪呢?
一滴冷汗不知不觉落在桌沿,然后滑落,岑三爷口中强撑道:「黑将,我跟你银货两讫,你约我来此,不是为了说废话吧?」
「黑将」当然不是本名,只是个代号,是个随时可递补而上的棋子,但操弄这棋子的主人,却非岑三爷惹得起的。青黄赤白黑,以黑为首,俱是魏博节度使辖下最优秀的死士,誓死为其主效命。
自从安史乱后,各地藩镇节度使拥兵自重,往往自立节帅,不听中央号令,并畜养死士,暗杀政敌,其中又以河朔三镇:卢龙、成德、魏博骄横尤甚。元和年间,武元衡及裴度二相就因主战,遭藩镇遣刺客暗杀,一死一伤。
如果说骄兵悍将是节度使手中的刀剑,明战人于不防;死士便是他们袖中最毒辣的暗器,专伤人于不备。
然而在不妨碍大事的前提下,节度使偶尔会允许他们接几桩生意,或磨练身手,或赚赚外快,所谓「外快」,自是替外人刺杀另一个人。但这把两面刃,若用得不好,随时伤人伤己,悔之莫及。
「这坟里埋着我的妻子、我的女儿,本来还有我,但为了找一个人,我从坟里爬了出来。」
声音由坟间,由林地,由亭边,越来越近。岑三爷惊疑不定的张望,始终把握不到说话人的位置。哪个仇人反收买了这杀手吗?岑三爷的心狂跳不止,他忘了,这班死士只忠于他们的主人,对于「钱」,从谁手中送出,不都一样吗?
一道黑影最终落在他身侧,话声宛如树梢鸱鸮凄厉:「现在,我已经找到了你──岑万清。」
他浑身一震,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在岑三爷──亦即岑万清耳边响起,知道这名字的人,早该死了。
「不是……你不是为了钱……」岑万清口中喃喃,他结怨太多,一时竟想不出谁要杀他。
「想起来了吗?还是以为我早该死了?就像我替你杀的三个人一样,三个人……三个人就能引出你,枉费我花了十八年的时间,杀了数不清的三个人……」
黑影缓缓踏上亭阶,羃离重纱微摆,掩去了头脸身形,却再掩不住压抑多年的杀意。
「十八年前……谷百泉?你是谷百泉?」岑万清手按刀柄,长身而起,他毕竟是刀头舐血的人物,很快恢复警戒。
「谷百泉是你的师弟,他的名字,早消逝在茫茫江湖当中,你岑三爷还记得他?记得他的妻子,他的女儿吗?」黑将犹是同样的声调,同样的语气,彷佛无关己事,听了却使人心底发寒。
「啊!」岑万清露出恐怖的神情,倏地拔刀攻去,大喝道:「要动手就来吧,别装神弄鬼!」
黑将身形微侧,任由刀锋斩落,削去他半边幂离,露出久不见光的苍白面容,以及一对深陷无光的眼眶。
岑万清一怔后退,他如何认不出来,谷百泉这对眼珠,就是生生在他面前挖下的,当时他冷笑着看这师弟,如今这师弟却以失去瞳仁的双眼冷笑着看他,彷佛他是落在蛛网上的濒死猎物。
黑云飘移,月色昏暗不明,谷百泉抽出背上黑如墨漆的剑。这柄墨剑,不知在多少个夜晚取走多少人的性命,如今,他的目标唯有一人。
岑万清提刀猛攻,他原欺对手目盲,使得尽是毫无花巧的杀招,但谷百泉听声辨形之技已臻炉火纯青,墨剑每每后发先至。两人由亭内战到亭外,岑万清越战越急,越战越是怯懦,他的武功搁置多年,今日骤然动手,不免生疏窒碍。谷百泉这十八年来,却无时无刻处于杀人与被杀中,一来一往,高下立分。
「今日初三,师兄可见月光?」谷百泉冷笑道,他向来暗夜行刺,神出鬼没,从无人怀疑他为失明之人,包括岑万清在内,「我多年苦练暗夜刺杀之术,就为了这一天!」
想起「黑将」剑下那三人的死状,岑万清肝胆欲裂,今时今日,他自知再非这师弟的对手,但要杀死自己,也非一招半式可办得到。
岑万清腹中盘算着各种办法,他怀中藏有粹毒暗器,见血封喉,当世无有解药,但他毕竟不是暗器能手,如何才能瞒过谷百泉灵敏的双耳,一招中的?
暗夜流风,谷百泉人剑如一,难分彼此。从双目失明起,对手的面目对他而言已然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心眼」,即以心感受对手的动静思绪,进而出招制敌。而岑万清双目不习黑暗,刀锋勉力招架,却是挡得狼狈。两人约莫交战百招,岑万清心知今日难以侥幸,就算逃得一时,往后夜夜活在墨剑割喉的阴影下,人生有何乐趣?于是于敌偕亡的念头渐起。
刀剑叮当作响,不时激出几点火星,照的谷百泉面容惨白如厉鬼,岑万清且战且退,数招间又退回亭边。忽听几下金属摩擦刺耳之声,墨剑紧贴刀身滑下,往岑万清持刀之手削去,岑万清眼见半边手掌即将不保,顺势后倒,木造亭栏「啪啦」应声而裂。
谷百泉眉头一动,墨剑改削为刺,岑万清钢刀骤地脱手击向墨剑,「叮」一响,他乘机掏出暗器,运使阴力,往谷百泉胸前三个大穴袭去。
钢刀重近二十斤,岑万清以臂力牵带腕力抛出,饶是谷百泉亦挡得虎口微麻,剑势一缓。但他耳廓微耸,随即察觉暗器破空之声,墨剑斜挑,反手将暗器击落,身形鬼魅般飘往手无寸铁的岑万清。
「死到临头,你还有甚么话说?」
谷百泉手起剑落,岑万清半靠在亭栏边,伸手以肉掌相挡。墨剑去势奇快,与掌风同发而先至,直到墨剑深深插入岑万清胸口三寸,岑万清那一掌方击上谷百泉的右肩。
谷百泉拼着受他一掌,将墨剑刺的更深,直像要剜心剖膛,以泄多年心头之恨。岑万清不怒反笑,几声咳嗽,温热的鲜血不绝从伤口迸流而出,已是出气多,入气少。
「那三枚透骨钉,我本没想瞒过你……摸摸……你的肩膀……」岑万清以肘撑地,举头瞪着谷百泉的右肩,那里有第四枚被他暗挟于指间的透骨钉,乘着发掌之际,已深深嵌入谷百泉肩胛筋肉当中。
谷百泉一愕,抚上右肩,除了掌伤导致血行不畅,果然尚有一丝若隐若现的痹痛,心知岑万清所言不虚。适才一腔仇恨怨气如潮水涌上,蒙蔽了他引以为傲的冷静,才会为敌所趁。
他自嘲一笑,抽出墨剑,坐在栏杆上,以空洞的眼光睥睨手下败将,「能看着你死,我心愿已了。」
腥红鲜血流布亭阶,滴滴答答,转眼凝结成暗赭血块。岑万清目光浑浊不清,犹自言道:「哼,谷百泉,我等你……阎罗殿前再……再斗过……」
粗重的喘息慢慢停下,谷百泉闭目养神,本欲运功逼出毒针,但转念作罢。此事一了,他生无可恋,虽说凭他的身手及攒下的金银,大可藏匿一隅过此残生,但这何尝不是另一种行尸走肉的日子?
大仇得报,他心里却空荡荡的,任由肩上毒伤麻痹半边身躯,无动于衷,「莹儿、小涓,别怕,爹就要来陪妳们了。」
谷百泉以墨剑拄地,起身绕过岑万清的尸体,一步一步往乱坟行去,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从他耳后传来。
「今年,十三个了。」
谷百泉凝步不前,冷风在他耳际掠过,冻彻心肺。
「谁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