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道前传》斐成章

13、— 12 —

　　顺着水流的方向，曦华开始寻找敖臻几人。
　　但是一路过去，都没有留下任何行经过的痕迹。
　　晌午将至，他已经找了大约三个时辰，一无所获。曦华的担心逐渐剧增，敖臻失了法力，桃花精也不算道行深厚，除此之外，还带了个小孩。怎么能叫人放心？
　　日头有些猛烈，曦华也感觉到了略微的疲累。
　　就在他不知该往哪个方向继续搜寻时，左侧位置有匆匆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无法确定是敌还是友，曦华便提高了戒备。他朝那边走去。
　　等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对方的贴近后，他看到了敖臻。
　　敖臻遇见曦华先是惊讶，转而是放下了心的样子，他跑过来拉住曦华，说道：“出事了，萱铃他们不见了。”
　　曦华打量着他，确定他没受伤，才问：“到底怎么回事？”
　　“早上我醒来时就没看见萱铃和那个孩子，当时只以为他们在附近取水，”敖臻有些担忧：“结果却找不到。更奇怪的是，我想往回走，但怎么都回不来，我很清楚自己是记得山洞位置的。”
　　曦华听了之后，也觉得颇为离奇。如若是遇到了魔族的人，实在不需要这样大费周章来折腾他们，直接取了性命不是更好？要说是单纯的走失，也无法信服。毕竟其中一个是孩子，桃花精可不是。
　　“想太多也没用，”曦华对敖臻说：“我们继续去找找吧。你别再走丢了，跟着我。”
　　敖臻就微微笑了一下，对他点点头。

　　两人找了很久，也算不出走了多远，直到太阳快落山，沿途都风平浪静，看不出半点魔族的瘴气。相比林子前半段的多具尸骨，靠水流的后半段显得安宁许多。
　　但不管是前段还是中段，又或是后段，都没有桃花精和那个孩子的踪影。
　　两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曦华和敖臻都认为是自己找的还不够仔细。

　　夜幕彻底降临，他们也暂时停止了找人的行动。
　　晚上多少都有点不安全，两人便寻了一个庇护之处。
　　溪水的尽头，嶙峋大石垒成了天然的屏障，他们俩就在石头后坐着休息。
　　曦华怕敖臻会累，就想像之前那样给他渡一些龙元珠的神力。当他靠近时，敖臻显得有些诧异，伸手抵住曦华，问道：“做什么？”当即又似乎觉得不妥，很快撤了手：“……怎么了？”
　　曦华顿了短短一刹，目光中有什么转瞬而过。但他掩饰的很好，停住的动作也很自然的往下拉住了敖臻的手：“我是想看看你之前受的伤。”
　　“……哦，”敖臻让对方抬起了自己的手：“没有大碍了。曦华，”他叫着那人的名字：“萱铃他们到底会去哪？”
　　曦华只专注的看着敖臻的手，翻来覆去的看，头也不抬的漫不经心道：“不知道呢。”
　　“你不担心他们吗？”敖臻问。
　　曦华看着他，忽而笑了：“我比较担心你。”
　　敖臻微微睁大眼睛，随后也带了些笑意：“我不用你来担心。”
　　黑暗之下，曦华的神色变得有些莫测，他告诉敖臻：“你这个样子真新奇。”
　　敖臻愣了愣，望向他：“什么样子？”
　　曦华不回答，那双眼睛仿佛能把人的魂魄都看穿。
　　敖臻这次连呼吸都轻了片刻，笑意却更盛：“我刚才在和你闹着玩。”他主动抱住了曦华，抬头想去亲对方。
　　曦华略微拉开了一点距离，“你不是不愿我亲你么？”
　　“没有，”敖臻笑着拉过曦华的手摸上自己的后腰，轻声道：“不要这样小气啊。”说完，他看向曦华，动作缓而充满勾`引的解着自己的衣服，一件又一件，直到里衣全部散开，露出半遮半掩的胸口和腹部。他目光似温脉流水，将曦华那只手探进衣中，让对方的手从自己光滑无暇的脊背游移到尾椎，继而往下，手指已堪堪碰触到了臀间。
　　“曦华……”敖臻像是动情般喊着他的名字。
　　曦华并未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他只是半抱着敖臻，声音平淡无波。“你是谁啊，”他在那人耳边说道：“冒牌货。”
　　怀中的人霎时便僵住了，笑容也极度不自然起来：“我还能是谁？”敖臻观察着曦华：“你是怎么了？”
　　曦华微笑着用手捏住敖臻的下巴，如他做过很多遍那样，轻轻晃了晃。随后，往下一把掐住了敖臻的脖子。
　　“……曦华？”敖臻脸上是不可置信的表情，他眉头微蹙，尽是痛苦惊慌的样子，还挺惹人怜的。
　　只不过这招对曦华没什么用，曦华面无表情的盯着那个人，说道：“如果你想就这样死，我是没有意见。但若不想死，就最好别再装了。”
　　对方还挣扎着不肯承认。
　　曦华的手中就多用了几分力道，很快，那人的伪装就藏不住了。

　　在近乎窒息中，原形忽隐忽现，竟然是他们所救的那个男童的脸，又过了一瞬，那张脸变成了一只动物。
　　曦华认出来了，那是上古神兽之一的貘兽。
　　只不过，貘兽的额前尽是黑气，显然入了魔。

　　曦华嗤笑：“上古神兽居然堕落成了这副样子？”
　　貘兽在本尊和男童之间来回变幻，他面目狰狞：“你也有资格对我说这种话？”转而又嘶哑笑道：“东元天尊，我们彼此彼此。”
　　曦华想直接捏碎他的元神，貘兽却说：“你不想知道那个小妖精在哪吗？对了，”他神色诡谲：“还有三殿下——”
　　曦华皱了皱眉，只犹豫了这么短短一瞬，貘兽顿时抓住机会，幻化成了烟雾，消失在了曦华手中。

　　“天尊大人，”四周有声音响起，依旧是孩童那般样子：“你要找的人就在这片林子里，能不能找到，只看你自己是否有那个本事了。”

　　曦华扯了扯唇角，他为对方祈祷别落在自己手里，否则绝对让那人形神俱灭。

　　林子很大，曦华最开始就知道。
　　可是在走了许久都走不回之前的路时，他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沿途做了记号，但转眼那些记号却全部消失的一干二净，曦华意识到，其中一定是貘兽在搞鬼。
　　他突然想起对方说过一句话，当貘兽变成敖臻的样子时，曾告诉自己：【我想往回走，但怎么都回不来，我很清楚自己是记得山洞位置的。】
　　——是幻境。
　　貘兽最喜吞噬他人梦境和记忆，尔后制造幻觉。却也能使被吞噬的过往重现，用幻觉来将人困住不得逃脱。
　　所以说……
　　曦华四下环顾：自己是被幻觉控制了。
　　但他还没想到，如何才能破除这一场幻觉。

　　心中越发警醒，曦华如今唯有先去摸索。
　　他凭着直觉朝来时的路走去，想着若能找到那条小溪，也许事情会变得稍微明朗些。
　　林间的路似乎愈加窄细，他一直走却仍旧看不到尽头，白色的浓雾反而逐渐厚重，像要把人淹没。

　　这是哪里。曦华在心中问道。

　　忽而一片通亮光线向他照来，曦华伸手挡住眼睛，等他再放下，周围的一切俨然发生了彻头彻尾的改变。

　　曦华愣愣的站在原地，无法回神。
　　他看到了他自己，许久不见的曾经的自己——

　　玉清仙境无极殿的长椅上，曦华坐在那里，一只手支着脸颊，看着阶下的那个人。他问对方：“你喜欢玉清仙境吗？”
　　那人就有些惊讶，没有立刻回答。
　　曦华笑道：“我一个人实在待了太久，有些无趣，很想有人来陪我。”他一瞬不瞬的打量着不远处的人：所以，你好像是个不错的消遣。
　　对方始终未开口。

　　心里的质问几乎是同时发出了声音：【你用私欲，将龙神一裔的族人当做玩物，本就为失道。现在竟然还动了情，天尊，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林子里，曦华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幕幕，他听着那个不休不止的质问，不给予任何回应。
　　幻境而已。
　　过去之事，怎会真的重现？
　　曦华念了清心咒，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刻需要冷静下来。

　　貘兽偏不让他称心如意：“我很清楚你在想什么，天尊。尽管这是幻境，但过去的每一件事，都是真正发生过的，对不对？不是我困住了你，是你的记忆困住了你。你要怎么出去，我很期待。”

　　随之而来的汹涌回忆也在旁边煽风点火。
　　曦华很快又看到了另一场幻觉——

　　他看到了太液池。
　　太液池的水一如万年清澈明净。
　　水面突然有了波澜，道道水痕划开了宽阔的池面。
　　曦华`裸`着双足，他一步步踏进池中，说道：“敖臻，你在哪？”
　　池中央，有人破水而出，墨发铺洒在水面上，敖臻就在那里对他笑。
　　曦华感受着水漫过自己腰间，冷而潮湿。
　　朝着敖臻走过去，敖臻却又回到了水里，转眼便不见了踪迹，随后，终于停在了池中的一角。他在等曦华过来。
　　曦华说：“你别跑了。”他走近终于抱住了敖臻的腰，嘟哝着：“让我找那么久。”他摸到了对方腰部之下的龙尾。
　　“变回来。”曦华对敖臻说。
　　敖臻还逗他，装作不懂的样子：“什么？”龙尾末端却纠纠缠缠的去勾曦华的腿。
　　曦华慢慢抚摸过那人的龙尾，敖臻似乎很舒服，尾巴在水里拍打出小小的水花，身体也靠近了曦华。
　　曦华就咬着他的耳垂，“尾巴，变回来。”下一刻，一双修长的腿缠上了自己的腰。
　　曦华在水中看着对方湿气氤氲的黑眼睛，还有半张的唇，脸上是滴落的水珠。他对敖臻说：“你真美。”
　　他看到敖臻渐渐有些泛红的耳尖，这人的身体总是冷冰冰的，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热一些。
　　曦华凑近敖臻的唇，身体嵌进了对方的腿间，他们灵肉相契，珠联璧合，大概是荒唐了不少时光春秋。
　　太液池的水在微微晃动，这里面早没了天下苍生，有的只是云雨之欢。

　　【你动了情，一念之差，步步皆错。如今万物失序，三界混乱，你以为这都是谁造成的？东元天尊，你还能留在九重天吗？】
　　【心魔渐生，不除不灭。】

　　……闭嘴。
　　曦华想让过去的事情停止，他也不想再听那些连篇废话。
　　他已经历劫，在人间界重生。
　　他明明可以重活一次。
　　是……这里是人间界，并非九重天。
　　曦华逐渐清明：回忆死而僵，能奈自己何？

　　童稚的嗓音又开始响起，仿佛在他身边，又似乎亿丈之遥。
　　是貘兽。
　　“天尊，你不用说谎来骗自己。即使你能一时被谎言以假乱真，但你清楚明白，到底是为何历劫，又为何到现在还犹豫不决。”
　　貘兽嘲笑他：“爱或者不爱，有那么难吗？九重天都教会了你什么，忘情？忘心？”
　　“……天下苍生，那是什么东西？你连喜欢的人都不敢爱，居然还想去爱万物生灵。太可笑了。”

　　曦华声音里已经带了肃杀的冷酷，他说道：“我让你闭嘴。”

　　貘兽这回没有再开口，然而过去的事情却还在继续——

　　敖臻站在玉清仙境外不肯走。
　　仙官劝道：“三殿下，天尊他……不想见您。”又叹了口气：“您不如先回去吧。”
　　敖臻说：“为什么他不愿见我？我想问问他。”
　　仙官很为难：“这……天尊……”
　　无极殿的门被打开，两侧的仙童都低了头不敢再看。
　　曦华慢慢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看向敖臻，敖臻也定定的看着他。片刻，朝他走近了几步。
　　曦华说：“我有让你过来吗？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挥退了其他人，幽长的台阶上只余他们俩。
　　曦华面色平静，心里却复杂混乱。他不想再看敖臻，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再保持最初的安宁，原本毫无瑕疵的心境已有了裂纹，一切只为眼前这个人。他不要再受到对方的影响。
　　“敖臻，”曦华说：“你走吧。”
　　“我只想知道原因。”敖臻继续上前了一步。
　　曦华目光就沉了下来，他冷声道：“三殿下，别这么放肆。”
　　敖臻是很固执的一个人，曦华有这样的认知，最早便是从这时候开始。
　　他对敖臻说了很重的话，他告诉对方：“你只是我打发时间的一种消遣而已。你该知道，我本就无情无欲。”走至敖臻身边，曦华说道：“你以为自己是谁？要想我为你改变天界秩序，实在可笑。”
　　“敖臻，我没有在意过你，如今我也不喜欢这种消遣了，你自当知情识趣。”
　　这一瞬，曦华看到了敖臻脸上和眼间的忧伤。他过去从不会让他这样伤心的。
　　曦华只觉自己心中也是剧烈的一跳，再不敢多看。他转身走向无极殿，说道：“你走吧，别再来了。”

　　林子还是浓雾渺渺，曦华走不出去。
　　他因着回忆和现实的交错，整个人也在同曾经的旧事做着某种看不见的抗争。额头有了薄汗，喘气也不甚均匀。
　　这一刻，他想到了敖臻，然后摇摇头，试图从脑中抹去对方的存在。
　　曦华步伐有些跌撞，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而不远的地方，他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躺在草地上，似乎陷入了昏迷。
　　“……敖臻？”曦华低喃出声，便想要过去，但他尚有神志，知道这是场幻觉，所以犹豫不定。不过最后，仍旧走近将人抱了起来。
　　天旋地转，景物顿时发生了扭曲。他回到了九重天，怀里的人没有变。
　　这时，敖臻的手指动了动。
　　曦华低头，就看见对方慢慢睁开了眼睛。
　　敖臻从最初的茫然转而变得清醒，他牢牢的望着曦华，突然展颜笑道：“你回来了。”
　　曦华思绪仍有些崩乱，他看着敖臻，只觉这人竟能让自己痛苦至此。目光变化，他牙关紧咬，没有说话。
　　敖臻想去抱他。
　　曦华却挡开了那人的手，他对敖臻说道：“我一直以为……历劫之后一切都会变好。”
　　敖臻不解。
　　曦华一字一顿道：“可是没有。”
　　抽出被阻挡的手，敖臻轻轻摸了摸对方的脸：“出什么事了？”
　　曦华告诉他：“我太恨你了。”
　　敖臻的动作就僵住了。他的面容很快变得有些忧伤，和当时在九重天一样。他问曦华：“我该怎么做，我也不知道……”
　　愧疚，愤怒，和无法隐藏的爱像爆发的熔浆，灼人伤己。曦华紧紧抓着敖臻的手腕：“为什么要来找我？我一点都不想再见到你。”他从齿间艰难的挤出了那几个字：“再也不见是最好。”
　　敖臻看着面前的人，终于点了头：“我等了你很久，曦华，我又找了你好久。可是你不再需要我了。我只是……”他说：“我只想能常常看到你。这样就好……”说到最后，敖臻的身体开始消失，如曦华所愿的那样，一点点的消失。它们变成了微量的光，四处隐没而去。
　　曦华看得近乎怔愣，尔后莫名恐惧起来：“不……”他伸手去抓那些微光，试图挽留：“敖臻，不要走……”他只知道怀里的人将魂魄消散，殁于尘埃。曦华将还未消失殆尽的人抱得更加紧，可是却抱到了一堆烟尘。
　　敖臻不见了，在他怀中永远的死去了。
　　“不……”曦华头痛欲裂，仅剩的神志在告诉他：快醒来，这是幻觉，醒来。

　　他扶着身侧的树，勉强支撑了身体。
　　……对，这不过是貘兽制造的一场幻境。

　　貘兽在这时现了形，出现于曦华的面前。但他幻化出了百十个相同的自己，令人看不透真假。
　　“你总以为是幻觉，”貘兽对曦华说：“却不知道所有幻觉都源于真实。你想让对方消失，或者，你想亲手杀了那个人——”
　　话还未说完，曦华抬手狠狠扣紧了五指，瞬间，貘兽已经被一股无形的法力钳制到了曦华面前。他掐住了貘兽的脖子。

　　貘兽丝毫不畏惧，他继续道：“你懦弱胆小，还自私，只懂得逃避。”
　　“你想爱不敢爱，可怜又可悲。知道吗，你一辈子都走不出这个幻境。”貘兽甚至笑道：“你不接受自己，也不接受其他人，不肯正视内心所想，所以，你走不出去，唯有困在这里直到死。”
　　“是吗？”曦华没有喜怒的问了这么一句，随后说道：“其实我可以出去的，杀了你照样可以走出幻境。”
　　貘兽冷笑：“你唾弃我入了魔，但我宁愿入魔，也不要和你们这些虚伪的神仙——”没说完的话永远也说不出口了。
　　曦华掐断了貘兽的脖子，很快，貘兽便灰飞烟灭。

　　随着貘兽的消失，幻境终被解除。
　　曦华才发现，原来兜兜转转这么久，自己还在昨晚的山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