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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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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历490年秋 临水国边境•离城
那一日的夕阳下,是暗红色的黄昏。
隐隐然有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风,冷冷的从脸上拂过。
视野内是满地的血红,从离城古老而巍峨的城墙上一直延伸到城下。城下,乱七八糟的散布着残破的冲车与云梯、满地的木石、箭矢和尸体。
离城的城楼上站着一个人。那人全身甲胄,倚在巨大城墙垛的阴影里,面朝着城外的方向,不知道是不是在看着城下的战场。
“董将军。”一个卫兵登上城墙,向那人行礼,金属的甲胄撞击声里传来的是年轻的嗓音。“禀将军,朝廷特使到了。”
董将军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略为思索了一下道:“安排特使进入使驿休息,本将随后就到。”
卫兵领命而去。
董将军无意识的以左手食指敲击着城墙。
连月来,成军对离城进攻不断,离城耗损极巨。请求增加军费的边城奏报递入内廷,却只派了个特使下来,不知道朝廷里面打的是什么主意?
董将军走下城楼,近身随卫牵了马正在那里端立着,见他走过来,行礼道:“将军,特使已经安顿在使驿了。”
董将军点了点头,从卫兵手里接过马缰,回头吩咐道:“通知丁副将与齐副将到将军府,本将从使驿回来有事相商。”这才骑上马朝使驿而去。
离城使驿地处离城东南角,背倚小山,环馆流溪,甚为雅静。董将军行到此处时,怕打扰了此地清静,勒住了马缰缓行,一边慢慢的在心里思考着。前日里收到父亲寄来的家书,嘱咐他万事小心,对增加军费的奏报一事却只字不提;如今朝廷里也毫无动静,仅仅派了一个特使下来,是什么意思?
这样想着,已走到了使驿门口。董将军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门口的卫兵,道:“向特使通传一声,就说本将求见。”他自己则站在门口候着。虽然他身为临水国三大主力军之一的青军总将,已经是正三品的品级,但这朝廷的特使,代表的是朝廷,虽不知道对方品级的高低,这礼数上却不可先缺了。
候了一会儿,通传的卫兵回来了,恭敬的道:“特使请将军入内相见。”
董将军微蹙了一下眉。这特使果然好大的架子,按照礼节,应该迎出屋来的。他性子一向沉稳,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径直便走了进去。使驿的布局他是很熟悉的,不需人带路,已自行走到主楼前,敲了敲门,道:“离城董飞峻求见。”
只听得里面传出来一个柔和声音:“请进。”
董飞峻推门而入。只见一个锦衣人坐在书桌前,不知道正写着什么,听见他进门的声音,并没有向他望一眼,只是低着头说了一声:“董将军请稍待。”也未招呼他就座,便继续进行手中未完成的事情去了。
董飞峻被那人如此冷落,倒也不恼。在此之前所收到的消息,只是提及了有特使将至,却并未提及特使是谁。此时得了闲,便低下眼,仔细的打量着前方坐着的锦衣人。从那人身上的服饰与他的架子来判断,应该身份不低,听刚才的声音,却甚为年轻,约摸二十来岁,应该比自己还小上几分。虽然低着头,看不清楚容貌,可那人的声音却是完全陌生的,应该是自己未曾相识过的人。
朝廷里有这样一个人?董飞峻暗忖,朝廷里新晋的年轻官员自己都是见过的,权贵们的公子也几乎没有不认识的,这人年纪轻轻,一身贵气,却从来未曾见过,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正在思索间,锦衣人已经完成了自己手边的事,用镇纸将写好的纸压平,又自我欣赏了一下,这才站起身来向董飞峻微笑行礼:“失礼了,董将军。自幼受家中祖训,练字时不得起身离桌。未曾料将军此刻来访,待慢了将军,还请不要见怪才是。”
董飞峻见他走上前来,一边还礼,一边打量。只见那人果然二十来岁,眉清目秀,此时笑起来,让人觉得满面春风,一下子像是整个内堂也明亮了起来。
“不敢。事先未曾向特使通报,是本将思虑不周了。”董飞峻当然不会在这点小事上与朝廷特使过不去,转开话题道:“不敢请教特使名讳?”。
锦衣人笑道:“未曾自我介绍,真是失礼了。定王府,苏修明。”
董飞峻听到这个名字,心里着实愣了一下,不过幸好性子一向沉稳,面色一丝未变,重新以下臣之姿行礼道:“原来是定王世子,末将可真算是有眼不识泰山了。”他本来自恃身份,一直自称“本将”,料想来人品级就算高,也不至于高得太离谱。未料到来的竟是此人。这人身为王府世子,不但身份上高出他甚多,更重要的是,这位定王世子身后的定王府一派,与自己的父亲一派,是在朝廷之上明争暗斗了多年的政敌。
锦衣人苏修明轻轻的用一只手挡住了董飞峻的礼,脸上的笑容还一直挂着:“董将军不必如此,本世子今后,还要向董将军多多请教呢。”
今后?特使不是一向传过旨意就走的吗?听他话中之意,难道此人今后还要在这里长留?董飞峻不由疑惑:“末将愚昧,世子的意思是?”
苏修明微笑解惑:“本世子是到青军来领职的。”
“领职?”这个规定董飞峻知道,临水国的惯例,对世家子弟要求甚严,在他们成年之时,会为他们安排一个很不起眼的职位,让他们从小处做起,作为以后的锻炼。董飞峻自已便是因为身为丞相府长子,十六岁时进入青军领的职。十二年来,凭借自己的努力,从小兵一步一步的成为如今的青军总将。只不过,领职一事,一般都会发生在十六岁左右,不知道这位定王世子为何到二十来岁才开始领职?“不知世子所领何职?”
苏修明从袖袋内掏出一份文书,递给董飞峻道:“董将军请看,这便是本世子的提调文书。”
董飞峻打开来一看,确实是盖有兵工司鲜红大印的提调文书,其中“令定王世子苏修明领青军副将之职”几个字清晰可见。竟然是领从三品的青军副将之职!他按下心内震惊与疑惑,将文书折好,还与苏修明道:“既如此,可要末将即为世子授副将印?”
苏修明微笑摆手:“这个却不急。本世子是先行一步到了离城,为了与董将军见上一面。将军尚未收到正式通令文,此时授印,却是违例了。”说罢,转身回桌前坐下,道:“将军请坐。”
董飞峻只得在客座上坐下。
临水国开国之初,第一任国君钦封两位有功之臣为王,是为平王、定王,并恩赐这两位功臣的子孙可以承袭这个爵位。到了本朝,这样的权势经过一代又一代的传承,并没有减弱,反而因为世代的累积,变得更为厚重,有很多世家依附在两王府身后,成为临水国两大举足轻重的势力。而新生贵族们,不满于世家拥有的过多权利,则纷纷集中起来,依附于同样也是新贵的丞相董伦,成为足以与这两大权势抗衡的第三方。
数十年来,这三大势力集团谁也不服谁,在朝中你争我夺,互不相让,彼此也有输有赢,不相上下,因此互为心头大患。
没想到,定王府与丞相府两派的继承人,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的面。
“将军递入朝廷的请求增加军费的奏报,朝廷已经收到了。”苏修明这个时候又拿起了特使的身份,道:“此事国君本已准奏,不过,最近朝中出了一件大事,因此给耽误了。”
“世子说的,可是平王薨,由胞弟袭爵一事?”平王奉承安在月前病逝,因其无子,所以其胞弟奉淇安袭平王爵。新旧权力交替,依附于平王府的“奉派”世家们应该是要乱上一阵子。
“正是。户政司一向是由平王府一脉主理,此时人员变动得厉害。户政司一时空不出人手经办此事。正好本世子入青军领职,因此,他们请本世子代为向将军致歉,请将军稍待数月,一定将此事办妥。”
董飞峻点头道:“有劳世子了。既然户政司有困难,末将是理应给予支持的。”
苏修明微笑道:“我本来以为要劝劝将军的,将军如此深明大义,倒是显得我多此一举了。”顿了一下,继续道:“将军军务繁忙,不比我这个闲人,若是有紧要军情,请不必理会我,本世子不便耽误将军。”
董飞峻听他在下逐客令,点头行礼道:“如此,世子请自便。末将很期待与世子并肩作战那一天的到来。告辞。”说罢转身走出了使驿。
等董飞峻回到将军府时,丁齐两名副将已等他多时了。这两名副将是一直跟着他慢慢成长起来的,对他甚是忠心,算是丞相府“董派”的人。他找二人,本是为了讨论军务与城防,此时,却不得不把苏修明的事讲出来讨论。
“定王世子?”副将丁元敏也是出身世家,因他年轻气盛,与老派世家不和,才效忠的丞相,对世家的事便了解得比较清楚。“这个人我听说过,此人文武兼修,精骑射,善思谋,定王苏允一直对他寄予厚望。年少时我曾见过他一面,后来就再也未曾见过了,他似乎不在国都列城,至于究竟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却是没听说过,倒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董飞峻微微的点头。对这个人,他也是只闻其名,未见过其人。二十来岁的时候才出现,一出现就领了从三品的青军副将之职,这在世家子弟里是不多见的,按常规,就算世家子弟领职入军,也只能从六七品左右的小将做起。
副将齐肖道:“会不会是‘苏派’安插在我们青军的一颗钉子?”身为临水国三大主力军之一的青军,正副三将都是董派的人,当然会引起别派的不安与注意。
董飞峻用他的左手食指轻轻的敲击着桌面,沉吟道:“就算是苏派的钉子,也只能先接下来,毕竟人家身份尊贵,又持有兵工司的正式文书。这个且先不说。户政司借口人员调度,拖延我们增加军费的申请。他们“奉派”的人为难我们,这个倒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件事却是通过苏派的人之口来传达,难道,奉派与苏派因为什么事情联起手来了?”
丁齐二副将思考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原委。苏奉两派这几年也斗得厉害,完全没有理由联手。难道是新任的平王有了什么想法?
三人将种种情况列出来分析,又一条一条的反驳了,暂时想不通这其中的奥妙。董飞峻只得道:“算了,先看看情况再说吧。你们俩下去巡视城坊,密切注意成军的动向,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报告。”
两人应了,出了将军府去执行任务。董飞峻则坐下来写家书,将他刚刚了解到的事情报告给父亲,丞相董伦。
兵工司的传令使来得很快,到第三日晨间,兵工司的正式通令文便递到了董飞峻手上。董飞峻已知此事,本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只待通令文一来,就可为苏修明授印。因此,这日一大早,他就遣人前往使驿请苏修明来校场准备授印。
授副将印是青军的大事,离城中,除了例行守城的兵士外,其余的人都齐集在校场,列好队形,静待这一仪式的举行。丁元敏、齐肖两名副将站在队列的最前面,而董飞峻站在面向着他们的将台上。清晨的风有些微冷,但是这些人在晨风中一动不动的站着,静得听不到一丝呼吸的声音。董飞峻一向练兵有素,这些纪律严明的兵士,正是他最大的骄傲之一。
苏修明也来得甚快。不大一会儿,他就已经过来了。穿着合身的甲胄,肃容正步而来,和他那天微笑的样子完全两样,竟然也有一个军人应有的气势。董飞峻有些微微的心惊。这样一个人,笑起来贵气天成,雍容大度,穿上甲胄便可以沉静稳重,气势逼人,确实是不可多得的英才。
这样的人,若是能成为朋友多好。可惜,天生注定了是敌人。
“世子。”他出声唤道。
苏修明走到将台前停下脚步。
“今日本将为你授副将印,从此之后,你就是只青军普通的一份子,再没有世子与平民之分。”这也是领职的规定。所有领职的世家子弟,都必须暂时抛开自己的身份,不再拥有特权的身份。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最大的锻炼。
“是。”苏修明肃容答道。
“请上台领印信。”
苏修明缓缓的走上将台。
“请对青军的将旗表达你的忠心。”董飞峻缓缓的按程序进行。
苏修明走到青军将旗前,单膝跪地,眼神坚定的道:“我苏修明,自愿成为青军的一份子,至此而后,当听从号令,杀敌陷阵,卫我家国,誓死不悔!”说罢站起身来,转向董飞峻。董飞峻轻轻点了点头,将放于一旁的副将印信递予他。他躬身接过,行礼道:“末将苏修明,今后当听从将军号令,任凭将军调遣!”
董飞峻再度点了点头,算是完成了仪式。苏修明也转过了身,向兵士们点头致意。围观的兵士齐声喊出“青军无敌!青军常胜!”的口号,声音震天。董飞峻今日的本意是想让苏修明看看青军的军容,若是能够给他是压迫感当然更好,若是不能,至少能让他对青军产生敬重之心。此时不着痕迹的去打量身边的人,却见那人脸上并没有什么别样的情绪,只是将严肃的表情放缓了些,依然是一副让人琢磨不透的样子。这个人年纪轻轻,已经可以把心里的想法隐藏得这样滴水不露。这么多年来,倒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物。
苏修明待得下面的兵士呼喊的声音小了些,伸出手示意他们安静。兵士们虽有些疑惑,但还是听从了这位今天新上任的副将的指令,渐渐的,校场上又变得鸦雀无声。苏修明先是看了一眼身边的董飞峻,然后就站在将台开始讲话。
“我加入青军,我知道很多人都心存疑虑。”他淡淡的开口,将很多人的想法尖锐的挑了出来。“不错,我是定王世子,是苏派的人。”他的眼神,没有再转向董飞峻的方向,只是慢慢的扫过丁齐两名副将,以及台下的一众兵士。“我知道很多人,看到我的时候,心里都是想着两个字——苏派。对吧?”
场上的气氛开始变得凝重。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垂下了眼眸。
“不过,我们青军,最初创建的目的,却并不是为了派系之争。刚才,我对着青军将旗发过了誓。进入青军的时候,你们应该也都发过同样的誓吧。告诉我,我们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校场上一片静默。
苏修明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站着。他身侧的董飞峻也没有开口打破这份静默。
几次呼吸那样短的时间后,这样的静默变成了一份令人难堪的压力,压在了在场的每个人心里。青军的将士,又怎么会连发过的誓也记不住呢。
“是……卫我家国。”终于有人小声的嘀咕。
苏修明的嘴角扬起一个令人不易察觉的弧度。
“是什么?”他扬声问道。
“卫我家国。”更多人的声音附和了进来,前前后后,高高低低,显得并不整齐。
苏修明保持着嘴角的弧度:“据我所知,青军一个纪律严明、军容整齐的军队。这就是你们回答问题的样子么?”忽然扬声道:“告诉我,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卫我家国!”这次的回答,声音响亮而统一。兵士们昂着自己骄傲的头。他们是最好的军队,他们的目的是为了保家卫国!“卫我家国!”
“是,卫我家国。”苏修明接过话头。“十多年来与成国的战争,我们很多有将士牺牲自己,换来了家国的安宁。我敬佩这支军队,我仰慕这样的青军!”他的声音又慢慢的变高了。“我加入青军,我是为我身为青军的一份子而骄傲。这样一支用鲜血铸就的军队,我不会允许它卷入派系之争!不错,我的确出生在定王府,我的确是苏派的人。但是,不管是什么身份也好,什么派系也好,我们首先都是临水国的人!是保家卫国的青军的人!”
他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校场,别有一番振奋人心的力量。
“青军无敌!”“青军无敌!”兵士们忍不住喊道。
苏修明这时才转向身侧的董飞峻,缓缓的道:“将军,可相信末将的诚意?”
董飞峻淡淡的笑了。这样的俊朗人物,又是在说完这样一番话后,倒教怀疑他的人显得自己小心眼了。定王苏允有这样的儿子,今后定王府一派恐怕将势力大增,越发不好应付了。他心里转着这样的念头,口中却道:“苏副将的心意,很是令本将感动。今后青军的事,也便有劳副将多多担待了。”
苏修明道:“将军言重了。这也是末将的份内之事。”他是定王世子,身份本来高出董飞峻甚多,此时变做下属,居然也没有一丝的不满之意,只是依着自己现在的身份平静地回答。“今后末将若有何不足之处,还望将军不吝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