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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伸冤鼓 ...

  •   姜三丫头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着了魔似的架势,乍然间真把在场众人都唬住了。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

      窦氏眼盯着那泛着寒光的砍刀,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干咽了两口唾沫才缓过劲儿。她活了三十多年,泼辣骂街没输过阵,可眼前这阵仗,一个半大丫头真敢提着刀拼命,还是头一遭见。

      她嘴唇动了动,想再骂,声气却虚了三分:“小孽障,借谁的势呢,毛没长齐倒学会耍横了。”

      “来啊,你来,你有本事现在来砍我!”话音未落,后头传来一声粗吼,炸雷似的:“真当你大爷是吓大的!”

      人群纷纷扭头向后看去。

      只见姜永贵草草洗完身子赶了过来。他换了一身棉袄,头发还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上,一张脸涨成猪肝色,腮帮子咬得死紧。

      方才他那副模样回去,反被窦氏一通好骂:“没出息的东西!平日给那林寡妇太多好脸,如今连她闺女都敢骑到你头上拉屎!”

      窦氏是没想到自家男人平常人五人六的,姜织那小丫头片子却敢这么羞辱他,还不是仗了她娘的势。村里人嘴上没说,心里明镜似的,林寡妇若不是死了男人磋磨得不成样,她原本姿色在茶和上是数一数二的。要不那些个男人嘴上骂她泼辣,哪怕被骂碰一鼻子灰,也要去撩拨人家过过嘴瘾呢。

      “你胡咧咧什么!”姜永贵又气又急,脸上挂不住。

      “我胡咧咧?”窦氏越说越窝火,“赶明儿你干脆跪到林寡妇门前,给她家当牛做马,当个现成爹算了,省得大过年惹一身晦气回来!”

      她骂了自家男人尤不解气,又气势汹汹来找林移桃算账了。

      姜永贵被老婆骂得抬不起头,打了井水从头浇到脚,皮都快搓掉三层,那身骚臭味却怎么洗都散不去。越洗越憋屈,恨不得立时去撕了那一家子。

      急慌慌赶过来,老远就听见姜织在那儿放狠话。

      姜永贵心头火蹭蹭往上冒,这一家穷贱骨头,也就剩那二两薄命能拿出来吓唬人了。嫌命长是吧?你们全家死在这儿又能翻出什么浪!

      “永贵哥,”一直瞠目结舌杵在一旁的姜十文总算回过神。

      他方才站在林移桃一家后头,女人们吵架声又尖又急,骂人的话像唱戏似的一句赶一句,根本没他插嘴劝和的空当。可眼下姜永贵一个大男人阴着脸要动粗,那情形就不同了。

      姜十文连忙拨开人群挤过去,一把拽住姜永贵胳膊:“永贵哥,消消气!”

      姜永贵浑身紧绷,被他拽住后猛地一挣,差点把他带个趔趄。

      周围看热闹的这时也都反应过来,七嘴八舌劝起来。

      说到底,茶和山姜氏都是老先祖一脉发起来的,根子上都是一家人。

      村里人平常你家刨我点地、我家牛踩你几棵苗,都是小龃龉,牙齿还碰着舌头呢。但今日这大过年的,顺时家的丫头都动刀了,再加上一家人的有条有理的哭诉,不免让村里人动容,确实能看出是逼到一定份儿了。

      林移桃一家子寡妇弱儿,再精明强干,没个男人顶门立户,真到了要紧事上,谁把你当回事?再说姜顺时在世时,为人厚道大方,村里受过他帮衬的也不少。

      “永贵,跟个小丫头置什么气!”

      “一点小事闹成这样,都是一家人,不值当。”

      “三丫头那天撞得不轻,怕是脑子还没缓过来,你跟她家老弱病小较真,何苦呢......”

      越劝,姜永贵越恼羞成怒。瞧着族里一半的人都来看热闹了,那他今日丢脸的事岂不是人尽皆知,今日不给这织三丫头一点教训,今后他拿什么在茶和山立威,其他人岂不是人人能扯下他的脸皮往地上踩。

      姜永贵眼都恨红了,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他猛地一甩胳膊,姜十文被甩得倒退两步。要不是旁边几个后生眼疾手快死死拽住,他早扑过去给姜织几个大耳刮子了。

      窦氏也被柳婶儿几个连拉带劝地拦住,无非还是那套说辞,大过年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移桃这边则是卢婶儿几个围着劝,这个递句话,那个帮个腔,场上顿时吵吵嚷嚷乱成一锅粥。

      “族长来了,族长来了,”不知有谁大喊了一嗓子。

      人群霎时安静下来。

      姜克从背着手,从村道那头缓步走来。他五十出头年纪,长着一张圆脸,眉毛粗而短,眼睛不大,八字胡。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姜克从目不斜视,径直走到林移桃母子跟前。

      他站定,先扫了一眼院里情形。姜永贵那边被几个后生拽着的,窦氏身边被几个妇人围着,而姜家姐弟躲在林移山身后,最前头是那织三丫,手里拿着把刀,最后,他目光落在林移桃身上。

      一句话没说。

      抬手就朝林移桃脸上扇去——

      那一巴掌带着风,又快又狠,猝不及防,林移桃瞪大的双眼都来不及闭。

      “砰!”

      响起的不是耳光声,而是金属撞肉的闷响。

      紧接着是姜克从一声痛呼:“啊!”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姜织死死攥紧砍柴刀,刀身横在中间,方才谁都没看清她怎么动的,只一眨眼,她竟用砍柴刀的刀背硬生生挡住了那一巴掌。

      姜织虎口震得发麻,整条手臂都在抖,脚扎在地上生了根。

      姜克从也没讨着好,他捂着右手,手掌心肉眼可见地红了一片,一声吼:“反了天了!林移桃,你一家是要造反!”

      “族长!”姜织嘶声喊道,嗓子都劈了。

      “你不问不查,一来就要打我娘!我舅舅还在这儿站着呢!你把我们一家当什么了?当随手就能碾死的蚂蚁吗?茶和山还有没有王法了?!”

      一直发懵的林移山,这会儿脑子还没转过弯,人已经本能地拦在了这一家老小前面。

      如果说方才众人只是吓住了,那现在简直是肝胆俱颤。

      平常逢人三分笑的族长,一来就要打林寡妇,而织三丫头竟敢拿刀对着族长,这简直疯得不能再疯了。

      连姜永贵都僵在原地。

      姜克从气到手抖,他指着林移桃:“看来是我茶和山地小,容不下你林移桃一家了,正好你娘家兄弟也在,索性就把这一家子领回去吧!”

      窦氏喉咙发干,闻言尖声笑起来:“族里出这么个不肖子孙,不除名也是玷污了姜氏门楣!”

      姜织死死握着刀柄,指节攥得发白。今日若不是舅舅在,只怕她们这一家子真会被生吞活剥了。

      这一耳光,前世是结结实实打在她娘脸上的。

      那时她刚醒,姜永贵就来奚落她,说她为了一口肉吃,命都不要能去撞墙,不若喊他一声爹,他给她一碗肉吃。

      林移桃气不过骂了几句,姜织帮腔骂他“贱男人”。

      姜永贵恼羞成怒,抬手就要打她,林移桃去拦,那一耳光就啪的一下甩在了她娘脸上。

      姜克从那时是来做和事佬的。他怎么说的?

      说她娘气量短、见识少,为口肉命都不要,害得女儿这样还不消停。说她平常看着明白,没想到糊涂到这地步。

      说她不会教孩儿,姜犁是个憨的,姜纭是个软骨头,姜绪是个滑头,尤其这个三丫头姜织,“犯浑没王法了,连族里兄长都敢胡骂”。

      绝口不提是姜永贵先要她喊爹,丝毫不说分肉的不公正。

      开口就是斥骂,三两句就是威胁:“你教不好子女,索性回你娘家林岭村去!孩子们姓姜,留在茶和山让叔婶们教,也免得教出无法无天、败家丧门的混账!”

      想到这些,姜织眼都恨红了,耳朵里嗡嗡作响。方才若是虚张声势,这会儿她是真想扑上去跟姜克从几个拼个你死我活。

      “族长,”还是姜十文硬着头皮喊了声:“你大人有大量,今儿这事,实在是,是事出有因....”

      “十文!”姜伯福喝住自家儿子。他心里明镜似的,族长话说的轻,往往就代表他动了真怒,顺时家这老的老小的小,虽然委屈是有,但动不动就拿命相博,也忒吓人了些,这浑水蹚不得。何必为这一家不成体统的,开罪族长那房?

      他一声之下周围人当即朝他看来,姜伯福骑虎难下,只得清了清嗓子,冲姜克从拱了拱手,干巴巴补了句:“克从你也消消气,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姜永贵一声:“还有什么好说的,直接将这入了魔的一家逐出族谱——”

      林移桃浑身发颤,跟冬天里树梢上枯叶似的,风一吹抖的不成样。姜纭姜绪死死扶着娘亲,眼眶红透,嘴唇发白,林移山眼中也含着泪,拳头攥紧,却不知如何作答。

      “族长要逐我?”姜织出声打住姜永贵。

      她转向围观村民,提高声音,嗓子因为嘶喊而沙哑,却字字清晰:“今日各位都做个见证!我姜织今日若被逐出姜氏,明日就去县衙敲登闻鼓!”

      人群哗然。

      登闻鼓,伸冤鼓。

      敲响了,无论有理没理,先挨二十杀威棒,多少人有冤屈,宁可和血咽了也不敢去碰那面鼓。除非在人世间已无路可走,才敢向阴司讨一条道。

      姜织没管那些骚动,继续往下说,一句比一句狠:“诸位都看见了!我娘林移桃,姜顺时之妻,守寡八年,洁身自好,克勤克俭,呕心沥血拉扯四个孩子,未改嫁,未失节,是节妇!”

      “她犯了大穆律哪一条?哪一律?要被逐出族谱?”

      “我要一告族规不公!”

      她猛地转向姜永贵,手指直直戳过去。

      “我要二告族豪姜永贵,欺凌孤寡,日常诬蔑节妇名节,依照《大穆律》,里甲、族长有欺凌守志寡妇者,地方官应严究!”

      没由来的,哪怕没太听懂那疯丫头的胡言乱语,姜永贵仍倏地脸色一变。

      “三告姜永贵,杀人未遂!”姜织声音拔到最高,几乎破音,“当日我娘被逼激愤撞墙,我身为人女去阻救,是他!”

      她死死盯着姜永贵,“是他推了我,害我撞在石狮上,险些没命!他是杀人凶手!”

      “这三状,我敢告!敢对质!敢上公堂挨板子!”

      “族长今日不闻不问,我娘今日受辱在先,只因据理力争,族长一来当众就要掌掴,可知朝廷常颁发 “恤孤寡” 的诏令。”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院里几位族老:“茶和山是族规为大,出了这茶和山。”

      “我倒要看看,天底下有没有说理的地方!”

      姜克从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他活了半辈子,第一次被个小丫头逼到这份上。那些话句句砸在点子上,节妇、律令、登闻鼓...这丫头在哪里听说的这些?

      “你以为我母子好欺?就算死在这里也无人理?”姜织盯着姜永贵,忽然却笑了,嘴角弯起,黑眸乌沉:“今日我哥去了县城,奚家文贤叔也在家。”

      她往前半步,手里砍柴刀微微抬起:“族里若私用族规处置我们母女,我就用这一身血骨,溅出个天理昭昭!”

      “看看苍天!”她仰起头,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嘶声喊出最后一句:“究竟还有没有公正可言!”

      “你、你……”姜克从气得浑身发抖,眼前发黑,不管不顾地一挥手,声音都变了调:“反了!反了!牙尖嘴利,混淆黑白!”

      “来人!来人!把这疯丫头给我捆起来!押到祠堂去!”

      几个族丁面面相觑,犹豫着没敢动。

      “愣着干什么!捆!”

      “慢着。”

      一道清朗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像一块石子投进湖面,激起圈圈涟漪。

      众人齐刷刷回头。

      只见一个穿青布长袍的中年男子缓步走出。他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身材清瘦,面容斯文,眉眼间有种读书人特有的疏淡。

      正是那姜文贤。

      人群诧异的目光此时都聚焦在他身上,姜文贤走得不急不缓,走到院中站定,先朝姜克从拱了拱手:“族长。”

      目光不经意般转向姜织,落在她手里的刀上停留一瞬,又移开。

      再看向姜克从,面色平静,语气甚至带着客气:“既然姜家丫头点了我名,我也不得不站出来说句话。”

      他顿了顿,忽视了姜克从那阴郁的脸,院里一张张或惊或愕的面孔正盯着他。

      姜文贤缓缓开口,字字分明:“姜家织丫头所言,确有《大穆律》依据。”

      “并非信口开河。”他抬眼,直视姜克从。

      “您三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伸冤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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